马三炮脸色铁青,咬牙切齿,额头上的青筋都蹦出来了。三十个铜板!那把他抠抠索索算好的盘缠生生挖走了一大块!他的心在滴血,脑子里噼里啪啦算着帐:留些钱给小红买胭脂的念想是彻底泡汤了!他猛地扭头,凶狠地瞪着龙千言,那眼神仿佛在说:“看见没!看看!老子刚才说什么来着?!败家!天下第一号败家精!脸呢?!少爷,你的脸还要不要了?!”</p>
龙千言没有看他的脸色,只是看着那件青灰色的长衫。那熟悉的丝滑质地,哪怕是最差的品质,也仿佛给他带来了一丝久违的、关于“体面”和“秩序”的安慰。他需要这个外壳,哪怕只是最廉价的替代品,来包裹住此刻内心的荒芜。他缓缓抬起头,迎上马三炮喷火的目光,那双漂亮的眼眸里没有退缩,没有算计,只有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坚持,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脆弱与恳求,如同无声的叹息。</p>
这该死的眼神!</p>
马三炮感觉自己像被两把烧红的烙铁同时捅进了心口和腰眼!疼得他差点没背过气去!他烦躁得差点把那头乱发薅下来!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精准地落在距离老板擦得锃亮的千层底布鞋三寸开外的地面),喉咙里发出一种类似濒死野狗般、既痛苦又无奈的长长呜咽。</p>
“……算!了!”他从牙缝里,像用尽吃奶的力气挤出带血的骨髓一样,重重地崩出这两个充满血泪的字眼。猛地转过身,像只斗败的鹌鹑,将自己宽厚的脊背决绝地亮给老板和龙千言。他极其缓慢地、用那只颤抖着的、布满老茧和油污的大手,探进自己贴胸的口袋深处,无比痛心、无比肉疼、无比迟缓地开始往外抠索着铜板。那动作,艰难得如同钝刀凌迟,每掏出一个黄澄澄的、仿佛还带着他体温与辛酸的铜钱,他的肩膀、手臂乃至全身的肥肉都随之抽搐一下,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整个铺子里安静得只剩下铜钱碰撞的微弱声响和马三炮粗重的、仿佛背负着整个旅顺城重量的喘息。掏了多久?像是经历了一场沧海桑田。终于,三十枚沾着汗味、油渍甚至还有一丝若有似无血腥气的铜板,被他带着毕生最大的不甘和怨念,“啪”地一声,重重摔拍在硬木柜台上!</p>
“给!给!给!拿走拿走!整整三十个!一个子儿不少!拿走!全拿走!”他声音嘶哑浑浊,带着一种仿佛心脏被摘除般极致的痛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抠出来的血块。“快!给他!快给他穿上!麻溜儿的!老子多看一眼这钱心口疼!”老板收钱的手快如闪电,生怕他反悔。</p>
龙千言接过那件沉甸甸的青灰长衫,心情复杂地走进铺子简陋的更衣隔间。脱下那身散发着汗馊粪臭、仿佛嵌进皮肉里的破布短衫时,竟有一丝近乎解脱的轻松。他原本并未抱太大期望,提议换件新衣,与其说是需求,不如说是源于他“身份本能”的一种试探与冲动。心里那点微末的希冀,不过是能在泥泞中稍微体面一丝——十分便足够。然而当马三炮咬着后槽牙、用挖祖坟般的痛苦将三十个铜板拍在柜台上时,那份沉重的不甘与被迫的“担当”,竟带给了他一种远超出十分的、意外的暖流。这感觉……混杂着微妙的得逞与酸涩的感激。他低头凝视着手里的长衫,料子粗疏普通,与他曾经那些价值千金的衣袍判若云泥。可偏偏是这一件,握在手中,竟让他的指尖有些微微发颤,心头莫名滚过一丝连他自己都诧异的热意。更衣时,他对着角落模糊的铜镜整理衣襟,镜中人的脸上,唇角竟始终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也绝不该在此刻出现的、微不可察的柔和弧度。当龙千言再次走出来时,整个小店似乎都亮堂了几分。。</p>
马三炮原本正靠在墙角,憋着一肚子邪火,像只鼓气的蛤蟆般百无聊赖地用脚使劲碾压一块凸起的砖缝,仿佛那砖头就是坑了他三十个铜板的老板。眼角余光扫见人影,他不耐烦地抬眼瞥去——刹那间,他整个动作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目光黏着在那抹青灰色身影上,忘了移开。心头那股被生生剜走三十个血汗铜板、牺牲掉给小红买胭脂的天大肉疼劲儿,竟像是被投入滚油里的一滴冷水,“嗤啦”一下,冒起一股微妙的、诡异的烟,淡化下去那么一丝丝,又烫得他心神不宁。 这死穷酸的袍子, 好像……确实衬得那张小白脸没那么可怜巴巴了?走起路来也顺溜了?像模像样了?好像,值那么一丢丢?</p>
那个滚烫而荒谬的念头,突然像颗烧红的炭火芯子,猝不及防地又在他心底猛地一蹿!马三炮自己都吓了一跳,指尖下意识地在裤缝上捻了一下,试图掐灭这点不安分的火星。他今天这是怎么了?!龙千言那张脸,又不是今儿个才雕成这模样的。之前不是也见天照面?可马三炮脑子里蓦然一闪,像被针尖刺了一下——不对!以往那些碰头,哪回不是要么心里先横着梁子、梗着脖子,用带刺的目光在他身上刮来刮去;要么就是情势逼人、火烧眉毛,生死关头逃命都还嫌腿短,谁他娘的有闲心去管旁边站的人是圆是扁?脑子里装的不是算计就是火药,眼里能看见的龙千言,不过是“碍事的累赘”或者“钱多的酸秀才”这类扁平又扎眼的标签。然而此刻或许是难得的平静,或许是因为之前赌场的事,一丁点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松懈,总之,这一刻他脑子里那道名为“成见”的铁闸,竟无声无息地松脱了一道缝隙。目光,是生平第一次,如此纯粹地、不带半分预设地落在了龙千言身上。</p>
没有锦鲤盘花的金线绸袍,没有叮当作响的佩玉流苏,他今日只是简简单单一身青灰素面长衫。那料子质地尚算细腻,却绝不张扬,仿佛收敛了所有锋芒。颜色是雨后屋檐的沉静,洗掉了浮华。这种布料恰到好处地包裹着他偏于颀长的身形,竟前所未有地勾勒出一种……一种文雅的味道。马三炮用力在脑子里翻找着形容。不再是招摇过市、镶金嵌玉的阔家大少,倒像是对了,像个满腹经纶的读书人? 与他身上那股“酸腐“的气质倒意外契合。平日里总被那些过分华贵的绫罗衬出的、宛如云泥之别的鸿沟,此刻竟奇异地被这身不张扬、不卑微的青灰布袍抹淡了不少!它巧妙地卡在了一个微妙的位置——既不似粗麻短褐那般与他周身的细节格格不入,像给瓷器套上麻袋;也远非过去那些繁复累赘的华服般,带着一种刻意的、提醒彼此身份悬殊的傲慢疏离。这身灰蓝如同水墨画里的底色,将他整个人稳稳安放在了“读书人”这个更具体、也更让他马三炮有些恍惚地觉得…似乎能稍稍理解、甚至不再那么遥远的位置上。这个发现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炸得他心口微微一麻。马三炮下意识地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那股刚压下去的、裹挟着陌生躁动的危险感,又隐隐地在胸腔里盘旋起来。</p>
“哼!”马三炮猛地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巨大的、如同破风箱抽气般带着冲天怨气和极端别扭的闷响!他用尽了全身的意志力才强迫自己把脸扭开,狠狠用后脚跟磨了磨地面并不存在的泥巴,一步一个重脚印地踱到龙千言身边,像买牲口看牙口似的,围着龙千言缓慢又挑剔地转了小半圈,那双绿豆小眼闪着精光,里里外外扫射着那身衣服,仿佛要找出点瑕疵来平复他滴血的心。刻薄的话语像连珠炮一样从他嘴里喷射出来:“啧啧啧,三十个大子啊!就换这么件玩意儿?!颜色土了吧唧!料子还没我裤腰带结实!穿你身上跟偷了别人衣服似的!”他似乎越说越气 ,动作却比嘴快了一步,他伸出指头,看似嫌弃却又极其迅速,轻柔地帮龙千言拽了拽肩膀上几乎不存在的褶皱,嘴里还在不停地找补,“行了行了!凑合穿吧!这玩意儿也就值二十个铜板!亏死了亏死了!走啦!赶紧走!再磨蹭钱都让你败光了!”他语速极快地说完,仿佛多看一眼那身袍子都戳他心肝脾肺肾,一把抓住龙千言的胳膊肘(隔着那刚买的绸衣),不由分说、近乎气急败坏地把他往门外拽去。</p>
龙千言被他这蛮力拽得整个人向前一个趔趄,新衫的袖口肘部霎时被抓出一片深刻的褶皱。他稳住身形,目光落在马三炮那几乎“落荒而逃”的急躁背影上,感受着手臂上传来的那股不容置疑、近乎气急败坏的力道……这人今天是怎么回事?从赌场出来就好像一直怪怪的,看人的眼神躲躲闪闪,说话也颠三倒四,连付个账都搞得跟割肾卖血一样悲壮,这会儿拖人走又像是要甩开烧红的炭火……然而,当目光落回自己身上这件虽普通、却干净清爽、隔绝了所有不堪记忆气味的青灰色长衫上,那点疑惑又被另一种温吞的情绪冲淡。至少,那些刺鼻的气味消失了。这三十枚铜板花得倒也不冤枉。至于这紧紧箍着他胳膊、力道别扭又凶狠的触感里,除了那根深蒂固的钱串子心疼,恐怕还混杂着些别的,连马三炮自己都道不清、辨不明,更不愿深究的异样滋味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