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条堆满杂物、只容两人擦身而过的窄巷尽头,杠头和幺九两个身影几乎缩在墙角的阴影里,脑袋凑得极近,正压低了嗓子急切地比划着什么。巷子外依稀传来的喧嚣与他们这里的凝重形成鲜明对比。</p>
就在这时,脚步声打破了此地的沉闷。两道身影转过巷口,朝着他们走来。杠头和幺九警觉地抬头望去——看清来人的瞬间,两人如同遭了定身法!嘴巴齐齐张开,眼睛瞪得溜圆,满是难以置信!“哎呦喂!”杠头那粗壮的身躯猛地从倚靠的墙根弹了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那嗓门更是毫无顾忌地炸开,如同平地里打了个旱雷,连墙头扑簌簌掉下几缕灰尘:“龙少爷?!我的天爷!真是您?!您不是被那帮东洋鬼子给提溜走了吗?!咋出来的?!”幺九反应稍慢一拍,但也蹭地从地上窜了起来,十分震惊。,眼神像钩子一样锁在龙千言身上。</p>
龙千言被他们一连串的追问和灼灼的目光逼得后退了半步。可自己父亲为了把自己捞出来,只能替日本人卖命的理由,又实在难以宣之以口?他只能试图用最模糊的言辞一带而过:“这个……说来话长,”他挥了挥手,仿佛在挥散一团看不见的迷雾,“里面的经历嘛,着实曲折离奇,自有其峰回路转之处……嗯,总之,”他顿了顿,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理所当然又带着点“天佑我”的玄妙,“日本人大概是觉得抓错了人,也或者……突然发了善心?总之,没把我怎么样就放我出来了。”</p>
“啥?!日本人发善心?!抓错了人?!”杠头那浓眉几乎要拧成疙瘩,牛铃大的眼睛里充满了“你在逗我”的荒谬感,“龙少爷,您这运气,这怕不是祖坟冒青烟了吧?!快!给细说说!这他娘的也太邪门了!现在就说!我这儿抓心挠肝的!”他搓着蒲扇般的大手,一脸亟不可待。“就是就是!”幺九也使劲点头,瘦脸上写满了刨根问底的急切,“别等以后啦少爷!您现在这模样……这事儿太蹊跷了!我们哥俩儿听不到准信儿,今晚怕是要挠墙睡不着觉!”</p>
龙千言脸上的“轻松”瞬间僵住,在那两道火辣辣、充满探究和无限求知欲的目光逼视下,感觉自己像个被架在火上烤的纸人。所有的托辞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一种窘迫的热意爬上脸颊。几乎是潜意识的,他带着一丝自己也未察觉的依赖,将求救的目光飞快地投向了一旁吊儿郎当看戏状的马三炮。</p>
马三炮其实比杠头幺九更好奇百倍!眼珠子都快粘到龙千言身上了,肚子里的疑问虫子一样乱爬。可是就在接收到龙千言那近乎慌乱、带着求助眼神的一刹那——心里那点看热闹的兴致“噗”地一下,不知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按灭了。</p>
“啪!啪!”两记清脆响亮、力道十足的爆栗子,如同敲木鱼般猛地敲在杠头和幺九光溜溜的脑袋上!声音在窄巷里回响。</p>
“嗷!”两人痛呼一声,立刻捂着脑袋缩成一团。</p>
“啧!不长记性是吧?!哪他妈那么多废话!刨根问底!查户牒呢你俩?!”马三炮板着脸,横眉立目,那声吼震得巷子嗡嗡响。他一手叉腰,一手还保持着弹瓜子的姿势,凶神恶煞地扫过捂着脑门一脸委屈的杠头和幺九,“人家说没事儿就没事儿!问那么多放啥屁?!”他那威胁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鞭子,在两人脸上狠狠剐过。</p>
杠头和幺九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熟悉的“炮哥发威”的信号。虽然满肚子疑惑像百爪挠心,但两人脖子一缩,嘴巴瞬间闭得比蚌壳还紧,再不敢吭一声,只用眼神无声控诉着疼痛和好奇,乖乖站好。“哼!这还差不多!”马三炮见威吓生效,满意地哼了一声,那点被龙千言求助眼神“顺了毛”的得意,冒出头来,让他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膛,摆足了大哥派头。他大手一挥,利落地终结了这个危险的话题。</p>
但他没忘了今日碰头的大事。他拍了拍自己胸前鼓囊囊的口袋,那硬实的铜板硌着皮肉的声响格外令人安心,嘴角也不自觉地带上点“有钱人”的嘚瑟:“好了!人找着了,都活蹦乱跳的就行!甭扯那些没用的!钱——”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拍了拍兜,“到位了!杠头,幺九,把心放回肚子里!走!现在!立刻!麻溜的!去办良民证!鬼子关城门可不等磨蹭娘们儿!”最后那句话,成了他们下一步行动最清晰的号令。</p>
在一间充斥着劣质烟草味、桐油墨臭和旧纸霉味的逼仄小屋深处,四张带着新鲜油墨气味的“良民证”,被一只枯瘦如鸡爪、沾满墨渍的手“啪”地拍在桌面上。“喏,齐活了!”制假行家赵四背靠着吱呀乱响的竹椅,干瘪的脸上沟壑纵横,此刻却挤满了近乎狂妄的得意,下巴昂得老高,几乎要用那稀疏的几根山羊胡去够房梁。他抄起桌上那只脏污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搪瓷茶缸,咕咚咕咚狂灌了几口凉茶,喉结上下蠕动,如同吞下了全副身家换来的琼浆玉液,末了还响亮地哈了一口气,仿佛吐尽了胸中所有浊气与傲气:“放眼整个旅顺,能把鬼子的狗屁玩意儿整得这么地道的,舍你四爷其谁?!闭着眼摸,那纸头儿、那印戳儿的硬度,跟真家伙没两样!保你们平趟关卡!”</p>
马三炮早已急不可耐地凑上前去,两根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一张硬纸片,凑到昏暗的油灯下,眼睛瞪得像铜铃,嘴里啧啧有声,既惊叹又带着点不切实际的艳羡:“高!实在是高啊!四爷您这手艺,简直神了!要我说您啊,费这劲干嘛?窝家里给自个儿画银票多省事儿!那日子不得美得跟当了活神仙似的?哪还用接咱这点小买卖?”赵四那张老脸瞬间笑成了一朵干巴巴的菊花,皱纹里都溢出自得:“嘿嘿嘿,三炮小子,算你说了句敞亮话!不是我吹啊,这普天之下,还没有你四爷不敢画的东西!”他眯缝着眼,陷入了短暂的、充满优越感的遐想,“早年呐,实在闲得蛋疼,老子还照着衙门告示栏那画样儿,给自己整了一张‘奉天承运’的委任状!好家伙,咱也过了几个月的县太爷瘾!出门坐绿呢大轿子,堂下衙役站两排,嘿!那叫一个威风八……”</p>
“且慢!”一声质疑如同冰锥,骤然刺破赵四沉湎的吹嘘。</p>
龙千言修长的手指已飞快地指向假证上的一处文字:“四爷,‘满洲国’的‘洲’字,应是三点水加一个‘州’,您这怎么写成‘周瑜’的‘周’了?水火偏旁都不分的么?”他语速极快,指尖随即移向证件下方一个怪异的、极具象征意味的花纹区域,“还有这个——此处印着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的四象圣兽之纹?这般纹饰突兀,格局混乱,莫说真证不会如此,寻常路引也不会这般离谱!”他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如刀,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浓浓的怀疑。龙千言掷地有声的质疑,如同兜头一盆冷水。方才还在得意吹嘘的赵四,那张得意的老脸瞬间僵住,像挂了一层陈年的冰霜。他眯着的眼睛猛地睁开,浑浊的眼珠盯着龙千言指出的地方,喉咙里“咕噜”一声被茶水噎住般的响动,脸色由红转青,额角的青筋却隐隐跳动起来。</p>
马三炮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看见龙千言那见了鬼似的严肃表情,他心尖儿也跟着一哆嗦!这可是关乎脑袋能不能继续待在脖子上的买卖!“咳!”马三炮清了清嗓子,掩饰住瞬间升腾的心慌,努力稳住表情,但看向赵四的眼神已带上了毫不掩饰的严峻:“那个……四爷啊,咱敬您是老江湖,手艺通天。可这玩意儿……真像您说的那么‘地道’?您拍胸脯给句准话,这玩艺儿它真能囫囵个把咱送出城去?到了小鬼子眼皮子底下,不会变成阎王爷的催命符吧?!”他身体微微前倾,眼神牢牢锁住赵四,那语气里的紧张与不信任浓得几乎要滴出来。</p>
“哼!”赵四像被踩了痛脚的老刺猬,猛地将搪瓷缸子重重往桌上一墩,发出刺耳的哐当声!浑浊的老眼里喷射出被冒犯权威的怒火,直刺龙千言:“怎么着?!显摆你认识几个破字儿了不起啊?!就你眼尖!!”他唾沫星子喷溅,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三分气急败坏七分强词夺理:“告诉你小子!老子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都多!画过的玩意儿比你喝过的墨水都杂!这小鬼子和那些狗腿子警察,识字的能有几个?!十个里头扒拉不出半个睁眼瞎!他们认的是这张纸的格式、戳子印儿的深和浅!懂不懂?!这些个字儿对不上?花纹画歪了?那都不是事儿!在老子眼里,狗屁不是!”他捋着稀疏的胡子,下巴又习惯性地昂了起来,语气重新变得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老油条自信:“你们就放一百二十个心!揣着它,大摇大摆地走!保管你们一路溜达到新京城根儿底下,那些长枪短炮的孙子们也认不出这是老子画的!保准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