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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禾如非打记事起,就没在禾府住过。</p>
他住的地方远在城郊的庄子上,四周是望不到头的田埂,日子安静得能听见风拂过稻叶的声响。</p>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身子骨弱,汤药几乎没断过,也知道那个藏在禾家深处的秘密——他和堂妹禾晏,早就互换了身份。</p>
庄子上的人对他照看仔细,从不让他往远处去,身边总跟着一两个仆役,生怕他有半分闪失。</p>
偶尔,禾元盛夫妇会趁着夜色偷偷来看他,带来些精致点心和新做的衣裳,可坐不上片刻就要匆匆离开,仿佛多待一会儿就会被人发现这个秘密。</p>
大夫早就断言,他这病弱的身子怕是活不过总角之年,可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就这么一年年熬了下来,竟也慢慢长大了。</p>
到了十六岁那年,他的身子竟奇迹般地彻底好了,气色红润,行动也利落起来。</p>
那一刻,他以为自己终于能离开这个困住他十几年的庄子,回到禾府,堂堂正正地做回禾家大公子。</p>
可就在他收拾好行囊,满心期待的时候,却传来了禾晏上了战场的消息。</p>
府里来人说,战事未平,禾晏既是顶着“禾如非”的身份去的,他便暂时不能回去,免得露了破绽。</p>
于是,禾如非只能继续留在庄子上,日复一日地看着日升月落,心里那点刚燃起来的希望,又被浇得透湿。</p>
那些日子,他甚至会在夜里暗暗祈祷,祈祷禾晏千万不要死在战场上。</p>
这念头里没有半分兄妹情深,更谈不上什么心地善良,他只是清楚地知道,禾晏顶着的是“禾如非”的名字。</p>
若是“禾如非”战死沙场,那他这个真正的禾如非,就再也没有回到禾家的理由了。</p>
所幸,禾晏终究是回来了。</p>
其实在过去的十几年里,禾如非对禾晏并没有太多复杂的情感。</p>
他知道有这么个堂妹替自己活着,却从未见过她的模样,谈不上喜欢,也说不上恨,就像是知道某个物件放在别处,仅此而已。</p>
直到他终于能回禾家的那一日。</p>
他刚踏进府门,就撞见禾晏也恰好回府。</p>
她没看见角落里的他,正被一群兵马簇拥着,一身戎装,身姿挺拔如松。</p>
她脸上戴着狰狞的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却在阳光里站得笔直,浑身透着一股坦荡爽朗的英气。</p>
腰间的佩剑鞘上镶着细碎的宝石,在光下闪着冷冽的光,一看便知锋利无比;身旁的战马打着响鼻,鬃毛油亮,一看就是匹久经沙场的矫健良驹。</p>
虽然看不见她的脸,可那双从面具下露出来的眼睛,却亮得像天上的星辰,带着历经战场磨砺的坚定与锐气。</p>
就在那一瞬间,禾如非的心里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猛地涌了上来。</p>
这么多年了,他在这偏僻的庄子里过着不见天日、如同影子般的生活,汤药为伴,拘束缠身,他总以为,替他顶着身份的禾晏,日子也未必好过多少。</p>
可如今亲眼见到,才知道全然不是那么回事。</p>
她用着他的名字,骑着他的战马,佩着本该属于他的佩剑,在阳光下接受众人的瞩目,活得那样肆意张扬,那样快活。</p>
凭什么?</p>
凭什么她可以擅自决定别人的命运,替他走过那些本该属于他的岁月。</p>
然后在他终于能站起来的时候,轻飘飘地将这早已被安排好、被她用过的命运,还到他手上?</p>
凭什么?</p>
他站在阴影里,望着那抹被阳光镀亮的身影,心里的怨气像野草般疯长起来。</p>
禾如非的内心,像是被两股力道撕扯着,从来没有过片刻安宁。</p>
一方面,他打心底里厌恶循着禾晏的轨迹前行……</p>
就像当一个武将,那分明是禾晏选过的路,如今却要他亦步亦趋地走下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别人的影子里,让他浑身不自在。</p>
可另一方面,当他立于金銮殿上,接受帝王沉甸甸的赏赐,感受着周遭朝臣或明或暗投来的羡慕与忌妒目光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又会悄悄爬上心头。</p>
偏偏这满足,又像一根细针,时时刻刻刺着他的自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