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口谕一下,华妃协助敬妃处理宫务,主要负责核对账目、督查宫规,便成了既定事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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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世兰雷厉风行,第二日便派人去敬妃处,将近年来,尤其是她病重前后这大半年的内务府各项收支账册、人员调度记录,悉数调阅至永和宫偏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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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其名曰:“既蒙皇上信任,委以核对之责,不敢怠慢,需得从头细细看来,方能熟悉情况,不负圣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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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箱箱的账册记录被抬进永和宫,几乎堆满了半间偏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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颂芝看着那如山般的卷宗,咋舌道:“娘娘,这……也太多了些,您要看多久啊?仔细伤了眼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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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世兰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账册,翻开,指尖划过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条目,眼神锐利如鹰隼:“多看几日无妨。本宫病了这些时日,正好看看,这宫里少了本宫盯着,有多少牛鬼蛇神在捣鬼,又有多少糊涂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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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正的目的,自然是隐藏在浩如烟海的记录中,关于她小产前后太医院、御药房那段时间的所有人员、药材进出、银钱往来的蛛丝马迹。公开调阅,大张旗鼓,反而不会惹人怀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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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窗下,映着秋日明亮却不灼人的光线,一本一本地翻看下去。神情专注,时而凝眉思索,时而提笔在一旁的纸笺上记录下什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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颂芝在一旁安静地磨墨、添茶,不敢打扰。她看着娘娘沉静的侧脸,只觉得那专注的神情下,隐藏着惊人的力量和决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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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数日,年世兰几乎足不出户,埋首于账册之中。后宫众人听闻,反应各异。有的觉得华妃果然还是那个爱揽权、摆架子的,有的则觉得她做戏给皇上看,还有的暗自祈祷自己经手的事务千万别出什么纰漏被这位阎王逮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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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闻报,只是淡淡一笑:“让她看吧。账目是死的,人是活的。”似乎并不在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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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妃则松了口气,华妃只管查账督查,并不干涉她日常决断,反而让她压力小了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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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碎玉轩的甄嬛,听闻华妃闭门查账的消息,心中那根弦却悄然绷紧。她直觉感到,华妃的目的绝非表面那么简单。查账……是为了立威?还是为了……寻找什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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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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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午后,甄嬛正在窗前习字,忽听小允子来报,说永和宫的周宁海来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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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嬛心中一动。华妃的人?所为何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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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他进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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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宁海瘸着腿进来,态度却比从前恭敬了许多,打了个千儿:“奴才给莞贵人请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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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不必多礼,可是华妃娘娘有何吩咐?”甄嬛放下笔,语气平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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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宁海赔着笑道:“吩咐不敢当。是我们娘娘近日核对旧年账目,发现去岁秋冬,碎玉轩的炭火份例记录与领取记录似乎有些微出入,恐是底下人办事不力,遗漏了。特让奴才来请问莞贵人一声,去岁冬日,碎玉轩的炭火可还够用?若有短缺,娘娘查实后,定当追补,并严惩失职之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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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嬛眸光微闪。华妃果然注意到了!而且动作如此之快!她并非只是口头说说,而是真的去查了,并且查到了实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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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沉吟片刻,道:“有劳娘娘费心挂念。去岁冬日……确然领的多是些烟炭,不甚耐烧,但因臣妾畏寒,宫中姐妹也曾接济些许,倒也勉强支撑过去了。并非什么大事,娘娘日理万机,实在不必为此等小事劳神。”她既承认了事实,又表现得体大度,不愿深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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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宁海却道:“贵人宽厚,但娘娘说了,份例就是份例,岂容奴才们克扣?此事既已查出,定要给您一个交代。另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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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话锋一转,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扁圆形珐琅小手炉,递了上来:“如今虽才入秋,早晚却已寒凉。我们娘娘说,贵人身子弱,畏寒,特让奴才将这个手炉送来。里面填的是上好的银骨炭,无烟耐烧,暖而不燥,贵人日常拿着焐手或是暖脚,都极好的。娘娘还说,今年断不会再让贵人受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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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手炉做得极其精致,珐琅彩绘着喜上梅梢的图案,鲜艳活泼,一看便知并非凡品,更非份例中之物,怕是华妃自己的私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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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嬛看着那手炉,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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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妃此举……太过明显,也太过……亲昵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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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查账示好,再是私下馈赠。她到底想做什么?如此大张旗鼓地关心一个无宠的贵人,于她有何好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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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朱和浣碧也面面相觑,眼中满是惊疑不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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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嬛沉默的时间有些长,周宁海依旧保持着递送的姿势,脸上挂着恭敬的笑,并不催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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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甄嬛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个尚带着一丝温热的手炉。触手生温,工艺极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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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妾……谢华妃娘娘赏赐。娘娘关怀,臣妾感激不尽。”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复杂情绪,“请公公回禀娘娘,炭火之事,但凭娘娘做主,臣妾并无异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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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嗻。奴才一定把话带到。”周宁海笑得更深了,又行了个礼,“那奴才就不打扰贵人休息了,告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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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宁海走后,甄嬛拿着那手炉,久久不语。手炉很暖,却暖得她有些心绪不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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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主,华妃娘娘她……”流朱担忧地开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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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事。”甄嬛打断她,将手炉放在桌上,目光却无法从那喜庆的图案上移开,“娘娘一番好意,我们心领便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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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到窗边,看着院中开始凋零的花木。华妃的年世兰,像一阵无法预测的风,强势地侵入她原本平静( albeit 谨慎)的生活,带来一系列令人费解的变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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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被高度关注、甚至被“保护”的感觉,陌生而危险,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诱惑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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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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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宫内,年世兰听完周宁海的回禀,得知甄嬛收下了手炉,并对此事表示“但凭娘娘做主”,唇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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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她没有直接拒绝,这便是接受了她的“好意”,至少是默认了这种微妙的联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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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去领赏吧。”她挥退周宁海,心情似乎不错,继续低头看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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颂芝在一旁忍不住道:“娘娘,您对莞贵人……是否太过优待了些?不过些许炭火,如今补上便是,何必还特意送那么好的手炉?只怕引人注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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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世兰头也未抬,淡淡道:“本宫做事,需要向谁解释?本宫就是要让人知道,本宫关注碎玉轩,本宫罩着她。看看还有哪个不长眼的奴才,敢再克扣欺辱于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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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占有欲:“至于引人注目?哼,本宫就是要让人猜,让人想。猜得越多,想得越多,才越有意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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颂芝不敢再言,只觉得娘娘对莞贵人的心思,越发难以揣测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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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世兰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账册上。连日来的翻阅,并非全无收获。她发现了几处看似无关紧要、实则颇为蹊跷的账目疏漏和记录模糊之处,大多集中在御药房和某些特定宫苑的用度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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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这些疑点一一记录下来,并不声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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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这日,她翻看到一份关于去岁秋冬,御花园花草养护更换的记录。其中一笔,记录着为延庆殿更换一批耐阴花卉的费用支出,数额不大,经办人是一个不起眼的小管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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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世兰的目光在那“延庆殿”三个字上停留了许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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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庆殿……端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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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记得,端妃礼佛,殿内素净,甚少用鲜艳花卉。且去岁秋冬,并非大规模更换花卉的时节。</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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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念微动,她唤来颂芝:“去查查,去岁秋冬,延庆殿是否真的更换过花卉?具体换了哪些?经办此事的那个小管事,如今在何处当差?背景如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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颂芝领命而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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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颂芝带回消息:“娘娘,查到了。去岁秋冬,延庆殿并未大规模更换花卉,只是例行补种了几株常见的耐阴植物,花费远低于账目所记。那个经办的小管事……姓钱,就是之前因克扣碎玉轩用度被您打发去刷马桶的那个钱管事的表侄。他如今……还在内务府当差,负责一些杂务。背景……似乎没什么特别的,但奴婢查到,他有个姐姐,曾在敦亲王府的一个别院里做过粗使丫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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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管事?敦亲王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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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世兰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如同暗夜中发现了猎物的猛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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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看似无关的线索,竟然隐隐和她之前查到的、关于小药童老家与敦亲王府的关联对上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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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依旧没有直接证据证明这笔虚报的小小款项与她的落胎有关,但这绝对是一个突破口!这个姓钱的小管事,很可能是一个负责传递消息或银钱的小角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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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年世兰压下心中的激动,声音冷静得可怕,“这个钱管事,给本宫死死盯住!但绝不可惊动他!查清他所有的人际往来,尤其是与延庆殿、太医院、甚至宫外敦亲王府可能存在的联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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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颂芝感受到娘娘语气中的肃杀之意,心中一凛,连忙应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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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世兰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秋意渐深,寒风乍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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