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散时，已是月上中天。清凉殿内的喧嚣渐次褪去，只余下宫人收拾杯盘的细微声响和夜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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嫔妃们各自乘着步辇，在宫灯的指引下，迤逦而行，返回各自的宫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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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世兰推说饮了几杯酒有些头晕，婉拒了皇帝要送她回宫的美意，只让颂芝陪着，说想慢慢走回去，吹吹风散散酒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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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见她确实面色微醺，也未强求，嘱咐了几句便陪着皇后先走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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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世兰站在清凉殿外的汉白玉台阶上，看着那些华丽的步辇和窈窕的身影逐渐融入夜色，如同退潮后散落的珍珠。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搜寻着，直到看见那抹藕荷色的清瘦身影，随着沈眉庄和安陵容，向着碎玉轩的方向缓步走去，并未乘坐步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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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念微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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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扶着颂芝的手，步下台阶，却并未直接走向永和宫，而是拐上了一条较为僻静、但也能通往碎玉轩方向的宫道。这条路会经过一片小小的竹林的边缘，夜晚甚是幽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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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这不是回宫的路……”颂芝小声提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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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宫知道。方才宴上油腻了些，走走醒醒神。”年世兰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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颂芝不敢再多言，只能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心中却隐隐觉得，娘娘似乎……在等着什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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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的风带着白日未散尽的暑气和花草的清香，吹拂在脸上，稍稍驱散了酒意。月光如水，洒在宫墙和青石板上，映出斑驳婆娑的影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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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世兰的心跳，在寂静中似乎有些清晰。她说不清自己为何要这样做，只是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想要再次靠近那个身影，想要在脱离了众人目光的夜色掩映下，再进行一次对话。或许，能窥见更多白天无法看到的东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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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放慢了脚步，几乎是在踱步，耳廓微动，仔细听着身后的动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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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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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甄嬛与沈眉庄、安陵容告别后，独自带着流朱和浣碧，走在回碎玉轩的路上。她确实也未乘步辇，宴席上的气氛虽看似和谐，实则暗流涌动，让她觉得有些气闷，也想走走清醒一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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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华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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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番应对花签的话，看似谦卑自抑，实则以退为进，高明至极。还有最后那个若有似无投向自己的眼神……甄嬛总觉得，那并非全然无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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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正沉思着，忽见前方宫灯摇曳，似乎有人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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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朱眼尖，低声道：“小主，前面好像是华妃娘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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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嬛脚步一顿，抬眸望去。果然，在前方竹林掩映的宫道转角处，华妃正由颂芝扶着，似乎走得很慢，像是在欣赏月色，又像是……在等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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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晚了，她怎么会在这里？这条并非回永和宫的必经之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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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嬛心中警铃再起，但此时若要避开，反而显得刻意。她定了定神，缓步上前，敛衽行礼：“臣妾参见华妃娘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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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世兰仿佛这才听到身后的动静，缓缓转过身来。月光下，她的面容更显清丽苍白，眼底带着几分醉意朦胧，却又有一丝奇异的清醒。她看着甄嬛，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原来是莞贵人。真是巧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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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甄嬛心中暗忖，这巧合未免太过刻意。她垂眸道：“夜色已深，娘娘怎还未回宫休息？您凤体初愈，当多加珍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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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宫也有些闷，出来走走。”年世兰的目光落在甄嬛身上，像是月光流淌而过，“莞贵人不也一样？看来今晚的宴席，让人心思都不太宁静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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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意有所指。甄嬛保持谨慎：“臣妾只是贪看月色，故而走得慢了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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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世兰轻笑一声，向前走了两步，靠近甄嬛。流朱和浣碧顿时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想上前护住小主，却被颂芝一个眼神制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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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之间的距离再次拉近，近得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香气。年世兰的是清冷的鹅梨帐中香混着一丝酒气，甄嬛的则是清雅的茉莉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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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确实好。”年世兰仰头看了看天边那轮皎月，声音飘忽，“只是这宫里的月色，看了这么多年，有时也觉得冷清得很。莞贵人刚入宫，或许还觉得新鲜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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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嬛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顺着答道：“月有阴晴圆缺，处处皆然。臣妾愚钝，只觉得能安然赏月，便是福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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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然？”年世兰重复着这两个字，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和不易察觉的嘲弄，“在这宫里，想求个安然，有时候比求荣华恩宠还难。莞贵人觉得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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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次将问题抛了回来，目光灼灼地看着甄嬛，仿佛非要逼出她一点真心话不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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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嬛心念急转，华妃这是在试探她是否真的甘于“安然”？还是另有所指？她斟酌着词句：“臣妾以为，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谨守本心，或能求得内心安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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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心？”年世兰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突兀，“好一个‘谨守本心’。只是莞贵人，你的本心……究竟是什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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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如同今夜试图穿透云层的月光，直直地照向甄嬛的眼底：“是甘心在这碎玉轩偏安一隅，默默老去？还是……静待时机，一飞冲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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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几乎已经是赤裸裸的挑明了！比之上次在澄瑞亭更加露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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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朱和浣碧吓得脸色发白，连颂芝都捏了一把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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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嬛的心脏猛地收缩，袖中的手紧紧攥起。华妃一次又一次地逼近，究竟意欲何为？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迎上年世兰的目光，声音虽轻却清晰：“娘娘醉了。臣妾的本心，便是恪守宫规，安分度日。一飞冲天非臣妾所敢妄想，只求无过，便是万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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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过？”年世兰逼视着她，不肯放松，“在这宫里，有时候‘无过’本身就是最大的‘过’。你不争，自有别人争。别人争了，得了势，你又如何能安然？今日宫宴上的花签，莞贵人可看明白了？今日可以是芍药，明日就可以是你我院子里任何一朵不起眼的花。风雨来时，谁又能真正安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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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话像是带着某种蛊惑，又像是冰冷的警告，敲打在甄嬛的心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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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嬛沉默了片刻。她发现，华妃的话虽然尖锐刺耳，却并非全无道理，甚至隐隐戳中了她内心深藏的忧虑。避宠真的能长久吗？皇后的仁慈能维持几时？华妃的转变是福是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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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然抬起头，目光不再完全是防守，反而带上了一丝清冽的探究：“娘娘今日似乎感慨良多。依娘娘之高见，在这宫中，若不求恩宠，不求权势，又当如何自处？难道唯有争抢这一条路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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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反将一军，试图将华妃自己也拉入这困局之中，看看她如何作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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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世兰没料到她会突然反问，微微一怔。看着甄嬛那双在月光下清亮逼人、带着倔强和智慧的眸子，她心底那股奇异的感觉再次涌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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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过身，望着那片在夜风中簌簌作响的竹林，半晌，才幽幽道：“路……从来不止一条。只是有的人选择看得见的路，有的人……选择自己踩出一条路。”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苍凉，“争抢……或许只是最笨的一种方法。但有时候，你没有选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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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是在对甄嬛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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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她身上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似乎消散了些，流露出一种真实的、属于年世兰本人的、经历了巨大创伤和蜕变后的迷茫与坚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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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嬛怔怔地看着她的侧影，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或许并不完全是她想象中的那个骄横跋扈的华妃。在那华丽冰冷的外壳之下，似乎也藏着不为人知的痛苦和……孤独？</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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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发现让甄嬛的心防，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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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她下意识地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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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世兰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甄嬛，眼中的锐利已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那情绪里有欣赏，有探究，有算计，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向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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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莞贵人，”她语气缓和了许多，“你很聪明，比本宫想象的要聪明得多。这很好。在这宫里，聪明人才能活得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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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道：“只是，有时候太过藏拙，也未必是好事。珍珠蒙尘久了，或许就真的被当成鱼目了。该亮出光芒的时候，就不要吝啬。”</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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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这句近乎“点拨”的话，年世兰似乎不打算再继续这场夜色下的对话了。她扶了扶额角，露出倦色：“本宫有些累了，先回去了。夜色深重，莞贵人也早些回去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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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再看甄嬛，扶着颂芝的手，转身向着永和宫的方向缓缓走去，身影逐渐融入朦胧的月色与灯影之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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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嬛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华妃最后那几句话，在她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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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在提醒自己？还是在暗示什么？她到底站在何种立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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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朱和浣碧围上来，心有余悸：“小主，华妃娘娘她……她今晚说的话好生奇怪，又吓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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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嬛摇了摇头，目光依旧望着华妃消失的方向，轻声道：“是啊，很奇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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