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沉闷,永和宫偏殿内烛火通明,冰鉴散出的丝丝凉气,勉强驱散着暑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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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世兰并未安寝,她身着寝衣,外罩一件薄纱披风,正伏案查看一张密密麻麻写满小字的绢帛。那是颂芝通过隐秘渠道送来的、关于她小产前后,太医院及御药房相关人员动向的初步排查结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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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在一个个人名和时间点上划过,她的眼神越来越冷,如同淬了寒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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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早有预料,但亲眼看到这些蛛丝马迹被串联起来,依旧让她心口那股恨意翻江倒海。端妃宫里的掌事宫女曾“偶然”与太医院一位专司妇婴科的副判太医的家仆在同一时间出现在御药房外围;负责煎药环节的一个小药童,在其老家突然多了一笔来路不明的钱财,而其老家恰好与端妃母家某个远房庄头有所关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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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索琐碎,且关键环节依旧被人为抹去或难以深入查证,但指向的意味已经十分明显。皇后那只老狐狸,定然在背后推波助澜,甚至可能提供了遮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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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他到底知道多少?又默许了多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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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世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杀意强行压下。不能急,绝对不能急。这些证据还不足以扳倒端妃,更撼动不了皇后。她需要更有力的东西,需要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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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颂芝。”她的声音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冰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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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在。”颂芝一直垂手侍立在旁,闻言立刻上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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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世兰点了点绢帛,“继续查,尤其是那个副判太医和那个小药童,挖得更深些。但切记,宁可慢,不可打草惊蛇。若发现有任何被灭口的迹象,立刻停止,保全我们的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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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娘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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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年世兰沉吟片刻,“想办法,让咱们在延庆殿的人,偶尔在端妃面前,‘无意’中提起本宫如今如何悲痛欲绝、如何怨恨皇上皇后、如何只知迁怒旁人却毫无办法……说得越不堪越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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颂芝愕然:“娘娘,这是为何?”这不是自毁名声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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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世兰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让她放松警惕。一个只知道发泄怨气、毫无长进的对手,总比一个沉静隐忍、暗中磨刀的对手让人放心,不是吗?”她要将自己伪装成前世那个失败的年世兰,麻痹敌人,才能更好地在暗处行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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颂芝恍然大悟,心中对娘娘的敬畏又深了一层:“奴婢明白了,一定办得妥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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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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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六宫请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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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世兰称病未去景仁宫,但各处的消息依旧源源不断地传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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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照例说了些六宫和睦、谨守宫规的场面话。齐妃因着昨日宫里人被华妃处置之事,脸色不大好看,却也不敢在皇后面前造次。敬妃新官上任,处事愈发谨慎周到,倒赢得了不少低调嫔妃的好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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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焦点之一,依旧是称病未到的华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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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妃妹妹身子还是不见起色,真是让人担忧。”皇后语气充满关怀,眼底却一片淡漠,“皇上昨日还同本宫说起,要再拨些补品去永和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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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嫔惯会捧哏,接口道:“华妃娘娘这是心病还需心药医,只可惜那害人的心药,未必肯拿出来呢。”她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角落里面无表情、仿佛事不关己的端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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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妃只是捻着佛珠,眼皮都未抬一下,如同入定老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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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贵人(曹琴默)则细声细气道:“丽嫔姐姐说的是。只是如今敬妃姐姐协理六宫,诸事繁杂,华妃娘娘若能早日康愈,为敬妃姐姐分忧,才是六宫之福呢。”这话看似体贴,实则暗藏机锋,既捧了敬妃,又点了华妃曾经的权力,还暗示了华妃或许不甘久居人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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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妃忙道:“华妃姐姐静养要紧,臣妾愚钝,只能尽力而为,不敢言辛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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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晋的富察贵人仗着家世和几分宠爱,语气娇憨却带着刺:“华妃娘娘从前何等风光,如今却……唉,真是世事难料。可见在这宫里,恩宠再盛,也得有福气承受才行。”她这话引得几人侧目,却无人接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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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玉轩的甄嬛依旧称病未至,沈眉庄和安陵容安静地坐在末尾,并未参与这些口舌之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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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话语,通过眼线一字不落地传回永和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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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世兰听着颂芝的复述,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丽嫔还是那么蠢,曹贵人还是那么喜欢煽风点火,富察贵人……呵,初生牛犊不怕虎,可惜没长脑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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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这种程度的言语交锋毫无兴趣,倒是留意到端妃那彻底置身事外的态度,以及……景仁宫那位一如既往的高高在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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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玉轩那边,有什么动静?”她更关心这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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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娘娘,莞贵人依旧深居简出。不过……听闻近日她宫里的小太监小允子,和内务府新分派去负责碎玉轩用度的管事太监走得近了些,似乎是想打听些消息。”颂芝回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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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世兰眉梢微挑。甄嬛果然不是真的完全与世隔绝,她开始伸出触角了。打听消息?是想了解后宫动态,还是……也对她华妃的近况产生了好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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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念头让年世兰的心情莫名好了些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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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她去。只要不碍我们的事,不必理会。”她顿了顿,补充道,“若她的人打听消息时遇到什么难处,在不暴露我们的前提下,可以……行个方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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颂芝这次学乖了,没有多问,只低头应下。娘娘对莞贵人的特殊“关照”,她已经渐渐习惯了,虽然依旧不解其深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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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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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两日,皇帝驾临永和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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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世兰早已得了消息,提前做了准备。她并未盛装打扮,依旧是一身素净衣裙,脸色用淡淡的粉遮掩了些许红润,显得仍有几分病弱。殿内点了清雅的鹅梨帐中香,冲淡了药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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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进来时,见她倚在窗边软榻上,望着窗外一株石榴树出神,侧影单薄,神情落寞,不由得心生怜惜:“世兰,怎的又在窗前吹风?仔细身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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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世兰仿佛才惊觉皇帝到来,忙要起身行礼,被皇帝按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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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妾参见皇上。”她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沙哑,“整日躺着也无趣,看看外头的生机,心里反倒舒服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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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微凉的手:“朕知你心里苦。孩子……总会再有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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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世兰垂下眼睫,掩去眸中讥讽,再抬眼时,眼中已盈满水光,却强忍着不让落下,反而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臣妾知道。皇上别为臣妾担心了。是臣妾没福气,保不住我们的孩子……”她语带哽咽,恰到好处地停顿,显露出脆弱与“懂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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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果然更觉愧疚,将她揽入怀中:“胡说。是朕不好,没有护好你们母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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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世兰依偎在皇帝怀里,身体却有些僵硬。这个曾经让她迷恋沉醉的怀抱,如今只让她感到虚伪和不适。她努力放松身体,声音闷闷地从他怀中传出:“不怪皇上,皇上朝政繁忙……要怪,只怪那些包藏祸心之人……”她适时地表现出一点怨愤,却又很快克制住,“罢了,皇上说过,此事不再提了。臣妾听皇上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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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退为进,她如今运用得越发纯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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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果然叹了口气,轻轻拍着她的背:“你能想开就好。朕今日来,是有件事想同你说。三日后,宫中设宴,一来庆贺敬妃协理六宫,二来也是夏日家宴,松快松快。朕希望……你能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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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世兰心中一动。宫宴?她原本计划继续“静养”,避开这些场合。但皇帝亲自来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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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微微抬头,眼中带着迟疑:“皇上,臣妾这般模样,怕是会扫了大家的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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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皇帝温声道,“你是朕的华妃,谁敢说什么?朕希望你在。总闷在宫里,于身心无益。就当是散散心,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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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世兰看着皇帝温和却不容拒绝的眼神,心念电转。这是一个观察众人的好机会,尤其是……观察甄嬛是否会出席。而且,皇帝亲自来请,若再推辞,反而显得异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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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终于轻轻点头,露出一个柔弱又依赖的笑容:“那……臣妾都听皇上的。只是若臣妾中途不适,皇上可要准臣妾提前回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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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都依你。”皇帝见她应允,心情颇佳,又温存了片刻,方才起驾离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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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皇帝,年世兰脸上的柔弱瞬间褪去,恢复冷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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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颂芝,准备一下三日后宫宴的衣饰。不要太招摇,但也绝不能失了身份。”她吩咐道,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本宫倒要看看,这场宴席,有多少牛鬼蛇神会现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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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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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碎玉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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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嬛正在与沈眉庄对弈,闻言,执棋的手顿了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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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华妃娘娘也会去?”她看似随意地问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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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眉庄落下一子,道:“听闻皇上亲自去永和宫相请,华妃娘娘应是会去的。嬛儿,你……可要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