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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嬛凝视着棋盘，良久，轻轻将一枚黑子落下：“皇上并未特意下旨让我出席，我依旧称病，倒也说得过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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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眉庄担忧道：“我知你心意。只是如今华妃娘娘似乎……与往日不同，敬妃姐姐掌权，后宫格局微妙，总是避着，只怕消息越发闭塞。况且，我总觉华妃娘娘似乎对你……”她未尽之语，甄嬛明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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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嬛何尝不知。华妃那日的试探言犹在耳，其后处置宫人的举动也透着古怪。她确实需要更直观地去观察华妃，观察所有人。一味避世，并非长久之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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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那日华妃在亭中逼近时，身上那股混合着药香和冷冽的气息，以及那双充满侵略性和探究欲的凤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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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跳莫名快了一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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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说的是。”甄嬛最终道，“总是称病，反倒惹人疑窦。我便去露个面，应个景就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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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需要去亲眼确认一些事情。关于华妃，也关于自己内心那份莫名被勾起的、不愿承认的关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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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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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设在御花园清凉殿。丝竹悦耳，觥筹交错，一派皇家气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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嫔妃们锦衣华服，珠翠环绕，三五成群，言笑晏晏，但目光流转间，却各有心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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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与皇后坐于上首，接受众人朝拜。敬妃坐在皇后下首，举止得体。华妃的位置原本仅次于皇后，如今空着，引人注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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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宴会即将开始，才听太监通传：“华妃娘娘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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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投向殿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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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年世兰穿着一身湖水碧缕金百蝶穿花云缎宫装，颜色清雅却不失华贵，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套点翠头面，妆容精致，却依旧掩不住几分病后的苍白和清减。她扶着颂芝的手，缓缓步入殿内，步态略显迟缓，却依旧带着属于华妃的骄傲风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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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出场，原本喧闹的大殿顿时安静了几分。各种复杂的目光——好奇、探究、忌惮、同情、幸灾乐祸——纷纷落在她身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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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世兰恍若未觉，行至御前，规规矩矩地行礼：“臣妾来迟，请皇上、皇后娘娘恕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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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见她虽瘦了些，但气色尚可，打扮得也得体，心中满意，温声道：“快起来入座吧。你身子不好，能来便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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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皇上。”年世兰起身，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全场，在掠过某个角落时，微微停顿了一瞬。</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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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嬛果然来了。穿着一身藕丝琵琶衿上裳配软银轻罗百合裙，低调地坐在沈眉庄和安陵容身边，正垂眸看着手中的团扇，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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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世兰心底那点期待悄然落地，却又升起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她收回目光，仪态万方地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恰好与对面的端妃遥遥相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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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妃依旧是一身素净佛衣，面无表情，只在年世兰看过来时，抬眸与之对视了一瞬，目光平静无波，随即又垂下眼帘，仿佛在看经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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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世兰心中冷笑，好定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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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开始，歌舞升平。嫔妃们纷纷向皇帝、皇后敬酒，说着吉祥话。也有人向敬妃道贺，向华妃表示“关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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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世兰应对得体，该谢恩谢恩，该客套客套，既不过分热络，也不显得孤僻，偶尔还与皇帝低声说笑两句，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明媚娇艳的华妃，只是眉宇间偶尔流露的一丝脆弱和沉寂，提醒着众人她刚刚经历丧子之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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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嬛坐在下方，安静地用着菜肴，偶尔与沈眉庄低声交谈两句，目光却总会不经意地飘向上首的华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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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华妃游刃有余地周旋在帝后与众妃之间，看着那完美笑容下似乎隐藏极深的疲惫与冰冷，看着皇帝对她流露出的怜惜……这一切，都与那日在澄瑞亭咄咄逼人、眼神锐利的女人微妙地重叠又分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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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越来越看不懂年世兰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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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气氛越发活络。富察贵人似乎多饮了几杯，笑着对皇帝道：“皇上，光是饮酒看舞也没什么趣儿，不如咱们行个酒令如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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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颇有兴致：“哦？你想行什么令？”</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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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察贵人眼波流转，笑道：“今天是家宴，不如就行个简单的‘花签令’？抽到什么花，便说一句相关的诗词，或是一件相关的趣事，说不出的罚酒一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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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纷纷附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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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笑道：“这主意倒雅致，便依你所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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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监很快取来一个精致的签筒，里面放着各式花签。</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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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皇帝开始，依次抽取。有抽到牡丹的，赞一句“国色天香”；抽到兰花的，吟一句“幽独空林色”；抽到菊花的，道一句“蕊寒香冷蝶难来”……倒也热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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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筒传到了年世兰面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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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她身上，都想看看这位经历了大起大落的华妃会抽到什么，又会说些什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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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世兰神色平静，随手抽出一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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颂芝接过，看了一眼，脸色微变，低声道：“娘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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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世兰瞥了一眼签文，眸光骤然一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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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签上画着一株芍药，旁边一行小字：芍药承春宠，何曾羡牡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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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顿时响起一阵细微的抽气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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芍药，虽美，却历来有“花相”之称，地位仅次于牡丹，却终究不是牡丹。更微妙的是那句诗——“何曾羡牡丹”，在此情此景下，由刚刚失去孩子、地位看似微妙、又曾极度恩宠的华妃抽到，简直充满了讽刺和令人尴尬的联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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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察贵人掩口轻笑，丽嫔眼中露出看好戏的神色，连皇后都端起茶盏，掩去了唇边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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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也微微蹙眉，正想开口打个圆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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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见年世兰忽然轻轻笑了起来，她拿起那支花签，仔细端详着，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芍药……好。这花签，倒也应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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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起眼，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皇帝脸上，笑容里带着一丝淡淡的怅惘，却并无丝毫窘迫：“臣妾年少时，性子骄纵，只觉得世间万物，唯有牡丹真国色，其他皆是凡品。如今病了这些时日，静下心来反倒觉得，芍药也好，蔷薇也罢，甚至无人问津的牵牛花，能在这春光里痛痛快快地开上一场，不辜负这季节，便是极好的。何必非要争个高低贵贱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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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顿了顿，声音愈发轻柔，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何曾羡牡丹’……臣妾如今，倒真真是羡慕不来，也不敢羡慕了。只愿能如这芍药一般，承得几分春宠，安安稳稳地开花落花，便知足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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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又带着看透世事的沧桑和低调，与她从前的风格大相径庭，却恰恰符合她如今“大病初愈、心灰意冷”的形象，完美地化解了花签的尴尬，甚至反将一军，暗示了自己不再争抢的姿态，倒显得那些想看笑话的人心思龌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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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闻言，眼中怜惜更盛，握住她的手：“爱妃能如此想，朕心甚慰。在朕心里，你永远是独一无二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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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也笑着打圆场：“华妃妹妹经此一劫，心境豁达，实乃福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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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下众人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都纷纷附和称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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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嬛坐在下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看着华妃如何轻描淡写地将一场潜在的刁难化为无形，甚至赢得了皇帝的怜爱和众人的“同情”。这份急智和演技，与她记忆中那个只会直来直往、嚣张跋扈的华妃，判若两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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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端起酒杯，掩去唇边一丝复杂的笑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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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世兰，你究竟还有多少面目，是我不知道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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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年世兰，在应付完周遭的奉承后，目光似是不经意地再次掠过甄嬛的方向，恰好捕捉到她端杯掩饰动作的那一瞬。</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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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目在空中有一个极短暂的、无人察觉的交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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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世兰的心，像是被羽毛极轻地搔了一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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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到了。她一定看懂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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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隔着人海、心照不宣的微妙感觉，让年世兰因为应对麻烦而产生的那点烦躁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愉悦和……期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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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散后，或许该找个机会，再“偶遇”一下这位聪明的莞贵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