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朱泊彦正在批阅奏章,听到通传,朱笔微微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个小圆点,他不动声色地将奏折合上,抬眼时,那人已立在殿中。
"臣江随,叩谢陛下隆恩。"
江随跪拜,声音不大,却因御书房空旷,每个字都清晰可闻。
那嗓音不像寻常男子般粗犷,反而带着江南烟雨浸润过的清润,听得人耳根发软。
朱泊彦唇角微扬:"爱卿平身。"
江随起身,依旧垂首而立。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朱泊彦这才发现,他今日气色比上次好些,唇上也有了血色。
"赐座。"朱泊彦突然道,"爱卿体弱,不必拘礼。"
曹德海连忙搬来绣墩。
江随谢恩落座,姿态端正如松,偏生又带着柳枝般的柔软。
朱泊彦目光扫过他微颤的睫毛,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爱卿在这京城可还习惯?"皇帝开口,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
江随抬眼:"蒙陛下垂询,家父体恤,吃穿用度皆是好的,臣住的惯。"
这一抬眼,朱泊彦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挠过。
江随的眼睛生得极好,眼尾微微下垂,不笑时自带三分忧郁,笑起来却又如春冰乍破。
只可惜……入宫两次,他从未对自己笑过,朱泊彦也就偷偷瞥见过江随冲父亲笑了一次,当真是此生难忘。
"朕观爱卿治国策中'漕运改制'一条,甚合朕意。"朱泊彦强迫自己回到正题,"爱卿常住扬州,想必对水运颇有见解?"
提到擅长之事,江随眼中闪过一丝光彩,他娓娓道来,从运河闸口讲到漕粮损耗,声音依然轻软,却多了几分坚定。
朱泊彦听得入神,不自觉地前倾身子。
他发现江随说话时有个小习惯,遇到重点会不自觉地用指尖轻点膝头,像在打拍子,可爱极了。
"……故臣以为,当在淮安增设转运仓。"
江随说完,抿了抿唇,随后微微皱眉。
这个动作让朱泊彦注意到,联想到曹公公之前说的,江随身上有股药味,想来是那药水子沾在唇上,被这无意识一舔,又尝到了苦味。
"爱卿所言极是,"朱泊彦点头,突然转向曹德海,"上茶。"
茶盏呈上,江随接过时微微一怔。
不是寻常的龙井,而是参茶,温度正好,还飘着几颗枸杞。
他抬眸,正对上皇帝看似随意的目光。
"翰林院惯例,"朱泊彦解释道,"新晋翰林初次独对,赐参茶以养神。"
江随谢恩,小啜一口。
茶水温润,参香中带着淡淡甜味,恰到好处地中和了苦味。
他不由多饮了几口,没注意到皇帝眼中闪过的满意。
"爱卿若有余暇,可多入宫行走,"朱泊彦状似随意地提议,"文渊阁新进了批江南方志,或对爱卿著述有益。"
江随眼中一亮,随即又恢复恭谨:"臣……恐打扰陛下清修。"
"无妨,"朱泊彦摆手,"朕常与徐卿论史,爱卿才学,正可一同参详。"
话说到这份上,再推辞就是不识抬举了。
江随起身行礼:"臣遵旨。"
他弯腰时,一缕发丝无意从冠中滑落,垂在颊边。
朱泊彦手指动了动,强忍住替他拂开的冲动,转而拿起案上一卷书:"这是水经注珍本,朕听闻你对这些很感兴趣,爱卿可带回去细读。"
江随双手接过,深深叩首:"臣必悉心研读。"
日影西斜,曹德海在门外轻咳:"陛下,申时三刻了。"
朱泊彦这才惊觉,他们竟谈了近两个时辰。
他恋恋不舍地起身:"爱卿初入翰林,不宜过度劳累,今日且到此,改日再叙。"
江随跪安,缓步退出御书房。
转身的刹那,衣袂扬起一抹蓝色弧光,如雨过天晴的色泽,在朱泊彦心头久久不散。
朱泊彦独自站在窗前,望着江随远去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
那人走路的样子也与众不同,不疾不徐,衣袂翩然。
"明夷……"朱泊彦轻声自语,指尖抚过江随留下的茶盏边缘。
这个称呼,在唇齿间辗转千遍,却无法当着那人的面开口。
马车驶出宫门不远,江随正倚窗出神。
那皇帝竟真如传闻所言,是个礼贤下士的明君,兄长入了宫,此事已经无可挽回了,都是父亲惹下的祸事,陛下既喜欢兄长,想来也不会苛待,想到兄长,江随安心了些。
只是,上一世灭门一事,还有待调查。
"砰!"
车身猛地一震,外面顿时人仰马翻,马匹嘶鸣混着车夫的喝骂声炸开。
江随连忙扶住窗框,听见自家车夫老张怒道:"怎么赶的车?没长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