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夜里明显闷热起来,一道闪电迅划破漆黑的夜空,紧接而来的一声炸雷,让柯卫卿从梦中惊醒,而黑沉沉的屋顶就像一块巨石,压得他透不过气!
喀喇喇!
刺目的闪电将这间立有几十架书柜的文史典藏库,照耀得犹如白昼。这里禁火,墙壁上只悬挂有宝镜、字画等饰物,无一盏宫灯。
柯卫卿睡的床塌,位于最东边的墙根,一张长方雕梅木塌,外加一席蓝布被褥,一只草枕,便是他全部的家什了。
“唔……!”
头很晕,是因为白天抄写太多的史书吗?他要把书册上破损、虫蛀地方的字,临摹在宣纸上,再把它裁剪成合适的大小,粘补回书上,最后还得用棉针线、朱红锦缎仔细装裱文书。
每完成一卷书的修补,就要耗去一整日的时间,而史书的厚实,更让柯卫卿的十个指头全都被针尖扎破,让他连持笔都觉得钻心疼。
“我真是没用……”柯卫卿看着缠绕着纱布的指尖,有些懊恼地想。前些日子里,他拼命地服药,好让背部的鞭伤尽快愈合。
等到可以动弹了,便想着可以好好地做装裱的活计,不给赵国维落下任何可以赶他出宫的口实,但没想到手指又伤着了,修补古籍的活可是全靠一双手呀!
柯卫卿的眉头深锁着,现在,他绝不可以离开皇宫,赵国维对皇上虎视眈眈,所以他一定要留在这里为皇上效力,就算吃再多的苦也不怕。
——可为什么总是事与愿违呢?
柯卫卿捏着隐隐作痛的额角,很是烦躁,晚上无法入睡的话,白天会连抄书也做不到的!
喀喇喇!电闪雷鸣更加深了柯卫卿的胸闷感,不管怎么忘却,鲜血淋漓的噩梦总是萦绕心头。就算是醒来了,也依然清楚记得梦中,那炙烤的火苗,呛人的浓烟,以及冰冷又湍急的河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柯卫卿想不明白,难道是因为在东林堡厮杀太过激烈,所以现在心底仍留有余悸,以至于噩梦不断?
可是,他在云游列国之时,早就目睹过战争的惨烈与血腥,也知道妻离子散,家园被毁有多痛苦和悲凉。
为何现在心里如此动摇?那心痛的感觉倒不像是梦,反而是曾经经历过一样。
一个女人,柯卫卿总觉得有一个女人在梦里,用一种充满爱与凄苦的音调,叫着他:“卿儿……”
难不成是儿时的记忆?但自己不是孤儿吗?柯王爷是从朱雀河边捡得他,仆人们也说,没见着他的任何亲人。
后来听说那年冬天奇冷,有不少穷人家的孩子被遗弃。
柯卫卿并不埋怨父母亲,也不介怀自己的身世,毕竟人在忍冻挨饿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而且正因为被遗弃,他才遇到了煌夜,被煌夜所救和收留,是他一辈子最幸福的事。
……这样就足够了,没有必要和过去牵扯不清。
柯卫卿现在每时每刻,心里只维系皇上的安危,以及要时刻警惕赵国维的阴谋,无暇去为噩梦分心。
“别再多想了!”柯卫卿忍不住拍打自己的面颊,冰凉的汗水濡湿了包住指尖的纱布,左肩这时又传来一阵酸痛。
那是箭伤的后遗症,每逢下雨天,总会让他的胳臂隐隐发酸发胀,但伤口是真的已经痊愈了。
柯卫卿弄不明白,左肩上的花纹是怎么回事?那天沐浴时,着实吓了一跳。
红艳的纹路就好像“曼珠沙华”一样地绽放着,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瘢痕?就算翻阅再老的医书,也没见过类似的记载。
“唉……。”烦心的事情总是一件接着一件,不过左臂的“朱红纹身”,应当是无碍于性命的吧,柯卫卿多次替自己诊脉,还借着治疗鞭伤,让老御医瞧过,但都没事。
显然,这“纹身”虽然稀奇古怪,但他可以暂且不去管它。
柯卫卿见大雨就要倾泻下来,索性起身,去关紧门窗,书要是受了潮会更麻烦的。
※※※
哗哗哗!
风雷交加,倾盆大雨在转瞬之间便落了下来,御书房的灯火却依然通明,丝毫不受暴雨的影响。
煌夜刚刚批阅完奏章,负手立在朱红透雕仙鹤的花窗之前,看着瓢泼的雨,狂暴的风将花园内的枝叶打得直不起腰,黑眸微微凝神。
“皇上。”青允轻如狸猫一般,飞身闪入了殿内,他一身夜行黑衣,跪在煌夜的身后。
“拿到了么?”煌夜略侧过头,低沉地问。
“是,赶在狱卒发现之前就已经拿到手了。”青允从腰间拿出一封密函,说是信函,但又是写在一尺布帛上的,那暗黄的颜色,代表那曾是一件僧服。
“朕倒想要看看,渡生的绝笔信,到底有什么惊天秘密?”煌夜接过青允递上来的布帛,慢慢摊开。
渡生大师年轻之时深谙佛法,又精通天文气象,常未卜先知,被太上皇奉若神明。可后来不知是否走火入魔,半聋之后竟然变得有些痴痴呆呆,还疯言疯语,对柯卫卿总是恶言相向。
‘妖孽啊!……殿下!此妖不除!大燕必亡啊!’
煌夜还记得,他还是太子时,渡生就指着柯卫卿的鼻子破口大骂。
当然,他从未放在心上,只是厌恶渡生的态度,不过他把渡生秘密地关押起来,让刑部特使进行调查,是想知道有关父皇临终前所警示之事。
巫雀,一个能让父皇如此惧怕,说若不杀尽,会让大燕覆灭的种族,到底是何方神圣?而渡生那么爱提及妖、魔,他一定知道内情。
可惜渡生一直是疯疯癫癫的,关了他这么多年,都问不出有用的讯息,但就在前些日,渡生突然有清醒之状,还说要以死觐见皇上,有天大的机密要告知皇上。
煌夜本想招他来见驾,这渡生硬说皇帝不会信他,竟然留下绝笔信后,就悬梁自尽了。
煌夜不想让别人看到信函,便急招青允,让他潜入天牢,去把信函截了出来。
布帛很长,洋洋洒洒写了不少,从与太上皇伴驾,回顾过去的辉煌开始,到中段感激皇恩浩大,煌夜看得颇觉乏味,但随即因为看到“巫雀妖孽”的字眼,而又神情严肃起来。
青允一直小心翼翼地跪在地上,头也不抬,这绝笔信有多重要不用想也知道,只是到底是什么秘密,要让皇上如此囚禁一个疯和尚呢?
习武之人,自然懂得倾听呼吸与心脉之声,然而此刻,皇上的气息竟然如此急促?不,是凝重?青允跟随煌夜已久,就算有次接到三道告急的军情奏本,也从未见过皇上有过这般愕然的模样。
青允颇感吃惊,正不知是否该出声时,那种紊乱的气象便消失了,仿佛这一切不过是他的猜想罢了。
殿外,滂沱大雨让琉璃瓦发出劈劈啪啪的噪响,越发显得这金碧辉煌的殿内静得瘆人。
一股股的寒气不知从哪里透进来的,让青允脊背发凉,而额头上都冒出冷汗来。
“确定没有其他人知道了么?”半晌,煌夜冷声问道。
“属下保证无人看过,但是不知渡生大师是否另有泄露?”青允实话实说。
渡生的绝笔信,青允是赶在特使翻阅之前,第一时间拿到的,但是谁能保证渡生没有对外诉说过信中内容?
“以死谏言,朕还以为会是什么东西,到头来却是一派胡言!”煌夜手持布帛,似愠怒又似嘲笑一般,来到一座精致的宫灯前,打开罩子,将绝笔信毫不犹豫地丢进去。
一阵蚕丝烧着的焦味之后,布帛上的秘密也就随之消失了。
“天牢那边的闲杂人等,处理干净。”
“属下领旨。”只有死人不会泄密,青允明白这个道理,跪拜之后,便退下了。
雷鸣闪电,狂风骤雨,好像要吞没整座殿宇一样,煌夜伫立灯前,思绪依然起伏不定。
‘巫雀族乃世间妖孽,男女皆可孕,毁坏天理纲常……柯王府收养之义子卫卿为巫雀后裔,善于献媚,道德沦丧……。’
单这几句话就足让煌夜大感愕然,男人生子?还是柯卫卿?这和尚真是疯癫的不轻!他还提及朝中曾有一官,便是巫雀族人,他使用魅惑之术与皇帝私通,生下一皇儿,这是大燕皇室最大、也是最丑陋的秘闻。
不管柯卫卿会生子也好,还是曾经有一位皇子是男人所生,这些事情煌夜都无法置信,根本是无稽之谈!
因为只要去太医院一查问,不管是哪一代的皇帝,哪一位的后妃,不管在何时产子,都会有极其详尽的记录,而且除去皇上、皇后需要在场检视,是不可能弄虚作假的。
所以男人生皇子的事情,永不可能在皇室里发生。
虽然说,拥抱着柯卫卿,确实让人如登仙境、浑然忘我,但他始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男人,这一点煌夜是最清楚的,不需要渡生来提点。
而煌夜自问阅览古籍、史书无数,也从未见有谁提及巫雀一族的。煌夜甚至觉得父皇的警示与恐惧,是受了渡生疯言疯语的影响,才会执着于一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种族。
“太荒唐了,朕是那么好唬弄的?”煌夜不由冷笑,无事生非,妖言惑众,若是渡生未死,恐怕他也会下旨让他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而渡生大概就是预示到会有这样的结局,才悬梁自尽,好给自己留个全尸。哼,真是狡猾的老秃驴。
煌夜的怒气无处可撒,便招来李德意,让他摆开兵器,他要在御书房里练剑。
李德意与一班小太监可忙坏了,轮番搬武器、积极设靶台。适逢烁兰郡主派宫女来请皇上过去小聚,说是夜深了,皇上该吃宵夜了,而她已经备好宴席。
结果,宫女看到这杂沓的场面就傻了眼,李德意请她先回去,改日再说。于是煌夜在风雨漫天的夜晚,谁也没招侍寝,只是练武了一整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