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上前讲话的是暮云,因口唇四周严重的血淤,咬字甚不清晰:“何大哥,我们有话对王爷说。”
何无为面色刚严,“王爷不想听,你们走吧。”
“求你了何大哥,就让我们跟王爷说句话吧!”
“我说了,王爷不想听,你们赶紧走,以后也不要再来。”
“何大——?”
“再啰唆,”何无为把腰间的佩刀一提,“刺啦”就拔出了鞘,“我认识二位,手中的刀却不认识。”
僵持只持续了片刻,正当暮云翕动着嘴唇还想找出些求恳之词时,她身后一直不言不语的照花突然伸长了脖子向前一撞。何无为急退半步,但刀口上已染了血。暮云大惊而哭,“照花姑娘!照花姑娘!”一壁拿手去堵照花颈前的伤口。
何无为也有些慌了,拧过头回望。齐奢正在前方驻马睇来,依旧是一副铁石心肠之态,只微皱了一下眉,“去传个大夫。”
暮云和照花被带到了王府外进的过厅,照花的伤势并不重,刀锋只擦到她喉下的皮肉,略作包扎便已止血。又等了一刻钟,齐奢就入座,他端起一只薄胎的福禄寿青花盏浅呷了一口道:“要说什么,说吧。”
首先张口的还是暮云,她磕个头,失形的五官不太看得出表情来。“过了年,我就随我掌柜的去外地了,前一段才刚听说如园的事,一听说我们就立刻赶了回来。各种说法千奇百怪,可也万变不离其宗,既然闹到了如此难堪,我也并不敢替我家姑娘辩什么,只有两件事想跟三爷说一说。第一件,是姑娘住进如园的前一晚,我帮着她收拾怀雅堂的东西。当时我说,姑娘你以前的客人,连那姓乔的在内,但凡是官场上的人,就都是在三爷手底下当差的,以后三爷日日见着这些人,难保不会觉得心里头不舒服,岂不要跟姑娘生分?姑娘笑了笑说:‘我相信他,他不会的。’我打趣说:‘你怎么就相信他?’姑娘说:‘因为这世上只有他,最明白我是怎样的人。’”
“第二件事,是我成亲那一天,姑娘来送我。我心里感慨,拉着姑娘说:‘我虽然嫁的是个穷小子,可六礼俱全、三书有证。姑娘虽然大富大贵,可到底跟三爷地位悬殊,实在是除了他的一片情意外别无保障,只怕三爷有朝一日心思稍变,就有数不清的委屈等着姑娘受呢。所以姑娘你得及早打算,钱也好,名分也好,趁着三爷还在热乎劲儿上,能要来的就多多地为自己要。’这样势利算计的话暮云也不怕跟三爷直说出来,我就是一片心思全为姑娘着想。可姑娘跟我说,从前她给那姓乔的钱,帮他巴
结,替他结交,为了他挨打受骂,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可跟着三爷,她什么都不用做,却没有一刻不舒心、不快乐的,她总觉着像是亏欠了三爷似的。姑娘说:‘若有天能为他受些委屈、遭些罪,我才心安理得呢。前路未卜,我知道,可跟着他,不管什么样的艰辛委屈,我总是情愿的。我能给他的,怕也只有这一句‘心甘情愿’了,惭愧得都拿不出手,哪儿还有脸再管他要什么?’”
暮云顿了一顿,眼中含泪道:“我不晓得在三爷看来姑娘是什么人,我只晓得在世人看来姑娘是什么人,说句不好听的,姑娘是婊子,而且是个最出色的婊子。三爷是否也一般这么看待,暮云不敢多说什么,因为既然姑娘说了,这世上只有三爷最懂她的为人。一个无情无义的婊子自然是不该有好下场的,可哪怕姑娘的为人不该受这样的下场,三爷竟也不必心存不安,因为姑娘也说了,前路未卜,她心甘情愿。”说完,暮云又郑郑重重地磕了个头。
齐奢的神情中有一些牵惹心目的什么在飞快地闪烁,但他随即就抓过了茶盏仰首一送,等再放下茶盏时,其脸色就已然冷漠如旧。
那厢,照花接过了话。她先摸了摸喉头的纱,声音也被一丝微沙裹带着:“王爷,奴婢要说的也不多,也只有两件事。第一件,当日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不知道是谁跟王爷回禀的,我猜是幼烟。这么说吧,娘娘的确有命,让把王爷的手牌给了二门上听差的小厮,他们也的确去值房请了那姓乔的来,那姓乔的也的确是进了娘娘的房,我们所有人也的确一概回避在外。不过王爷,所有这些娘娘的命令,全部——?全部出自幼烟的嘴。那天中午幼烟从宜两轩里出来,说娘娘要歇觉,不叫我们进去打扰。这之后,不管是取手牌、去值房找人,还是把那姓乔的带进屋,全都是幼烟代为传达,我们谁都没亲耳听娘娘说过话。而我最后一次见到娘娘,王府里的姚妈妈也在,那天早上,姚妈妈来过。”
她停下来一刻,颈间的那捆纱布上下几遭,仿似在一口口地把创口的血往肚子里吞。“第二件事,如园被封之后,我被姚妈妈的人转卖,卖去了——?窑子街。接手的妓院知道我的来历,日夜把守,把我看管得极严。还是前几日暮云姐姐多方打听,方才探知到我的下落找了来,妓院的老鸨子存心敲诈,要十万两的赎银,暮云姐姐夫妇把刚开的两家店面全部亏本折卖才替我赎的身。当年三爷第一回把我从槐花胡同赎出来,我就下定了决心,这辈子说什么也不会重蹈火坑了,所以我被卖到窑子街的头一天就对那家的老鸨子放过话,说只要他们逼迫我接客,我就死给他们看。他们见我不从,并不打骂我,只是把我锁起来不给吃喝,整整两天后才送了碗鱼汤给我,我又渴又饿,什么都忘了,就喝了那碗汤。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炕上,身上趴着一个男人,屋子里还有十几个一丝不挂的男人,全是窑子街上的龟奴。那家的老鸨子就在旁边拍着手和我说,别以为伺候过王爷一场就能装什么贞烈节妇,我在槐花胡同是婊子,到了窑子街更是个不折不扣的婊子,说我一晚上接了二十个客,从里到外、从前到后都叫人玩了个遍,玩得客人都招架不住了,我还浪个没够呢!她说我是她见过的最带劲、最风骚的小婊子。”
照花冷静异常的叙述到此有一霎中断,原本无比秀巧,但眼下却伤痕密布的脸因耻痛而扭曲。须臾,她抬高了两眼,冽冽地望向前,“王爷,我不敢说娘娘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我敢说,贞女和荡妇的差别,有时候只是一副——?合、媚、药。”
似乎只一下,一切都陷入了静寂。齐奢双目空洞,一帧又一帧地重历着那些妖异的画面:在御的猫尸旁,身躯赤露的男子滚落在床下,床上的青田大张着迷幻的瞳眸,春色流弥,神魂离散,颤抖地向他探出了手臂。这一次,他没有再动用巴掌将她挥开,而只是目不转睛地凝着她,久久之后,他伸手把她护进了怀里。
这是一种很吊诡的体验,齐奢从未自觉这般地难过,也从未这般地快乐。
过得片刻他的听力才重新恢复,听到照花在稳稳地继续着:
“槐花胡同的小班是没有这些低等秽药的,可窑子街遍地皆是。”她又低首往石地上重重一叩,“嗵”的一声如说书人的黑槐醒木,余意深远,“王爷,我本是良家女儿,只因遭人拐骗才堕入风尘,金玉场间供酒献唱,于我已然是情非得已,却不知身为甚孽,竟要在土窑娼寮中更罹不幸!自遭受凌辱的那一日起,我就早已经断绝生念,之所以活到今天,只为能亲口向王爷禀明这番情由。青田姐姐曾多次施救于我,可惜我,只有一条命可以酬报她……”
齐奢的心境激越而混乱,因此直至此时,他才意识到事有不妙——?“拦住她!!!”他烈声急呼。
照花拔下了头上的一支钗全力向喉管插去,她的手是这样快,快到像一件幼玉的跌坠,瞬目间已是满地零落。她向前倒过去,暮云尖叫着抱住她,抖着手想要做什么,却什么也做不了。钗子整个地没入照花的咽喉,仅余钗头在外,是黄水晶镶嵌的一对豆蔻。血过了好久方才洇出,染红了一整片白纱。照花把手抵在喉下,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声音发出。
齐奢、何无为、孙秀达,三人一步步走近,围拢而来。暮云声泪俱下,别过头祈望着,“三爷,三爷您救救照花姑娘,您救救她!”
齐奢全无任何动作,只注视着照花缓慢地眨一眨,闭上了她那对又弯又长的秀目。如挥一挥翅,飞走了一只尘世的迷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