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搅筝琶_十二(1 / 2)

匣心记(全) 伍倩 6160 字 3个月前

十二

与扬州安于一隅的静谧相呼应,被册立皇后一事搅得纷纷扰扰了大半年的北京城也进入了夏日昼长、品茗调香的好光阴。

皇后的最终人选是在五月敲定的,大家族仕女统统落选,胜出者是位名不见经传的通州闵氏,其父只是位三品都督,即便以后父的身份被封为三等承恩公,也非常地不成气候,明眼者一下就能看出这是摄政王继对内阁后,接着对后族的抑制。而此次非贵族之女能够登上后位,亦是摄政王已全面取代王门内阁、乾纲独断的标志。

向皇后的娘家纳征就在端午节之后,聘礼礼金是金五千、银一万,皆由户部特铸,大元宝上是龙凤呈祥的纹样。此外另有贡缎、银器,或赏赐后家父兄姊妹等一干杂物,样样凸显着天家威仪。

忙得不可开交的日子一过,人流如梭的摄政王府也清静了一段。午后的花园中,一架花棚上缠满了绿油油的爬山虎,浓荫匝地,日光不到。周围的白石花坛开满了名种花卉,沁芳吐蕊。边上是白玉作栏的金鱼池,浮萍碧草间,五色文鱼掉尾穿游。就在木架下、花坛边、鱼池前,王妃香寿倚栏斜坐,身着短腰绣罗襦,艾绿色绣葫芦的十二幅留仙裙,发间几点翠水梅花钿,歪戴着一枝西府海棠,不过是孕妇的居家穿戴,却艳丽得赛似花神。

她鬓边有几根碎发在风丝中轻飘,娇嫩的红唇带着花瓣的香软,低叹出蜜的字:“王爷……”

齐奢的手里是一把尺八大撒扇,缓缓为妻子上下扇动着。他笑了笑,自肘边一只盛满了鲜藕的冰盘中拈一片,喂入香寿的口中。

香寿含了藕片,含住她来之不易的甜蜜,细细地品味。随着夏日的到来,曾消失在丈夫眼中的温暖又一丝丝地回来了,是肥沃的黑土地,每一寸都被太阳晒过;而太阳本身——?香寿知道齐奢眼里原有的那些光亮去哪儿了,被某个人带走了,可是不要紧,她会把它还给他的。总有一天,她会成为点亮他眼睛的那个人,当他看到他们完美无缺的头生子,他会因为她而感激生命。香寿坚信这就是她的宿命,毕竟从一开始她就是命运交到他手上的“礼物”。至于其他的,与其说她不愿想,毋宁说来不及想,在这样千金一刻的幸福中,除了拼尽了全力幸福外,做什么都是多余的。

她碎光斑斓的双目紧抓着他郎艳独绝的面孔,眼皮供养柔肠百牵,“王爷……”

齐奢笑着将扇子一扣,拿乌木骨扇柄自香寿的腮颊滑过,“怎么又来了?总这么善感,仔细伤胎气。来——?”他掇过一小碟甜点,朝清池一指。香寿掐了几小块点心撒入水中,立见五颜六色的游鱼争相唼喋,引得她笑声连连。

齐奢左手围护着她,右手已又抖开了扇面为她轻扇着,其作态之亲密如胶似漆,但齐奢自己却仍嫌不够近,简直嫌远得罪大恶极,活像是和就偎在他怀里的身怀六甲的妻室相隔有方圆几十里,无论他怎样努力,也看不着、碰不到她。当他看她时,他看到另一些什么,当他触碰她时,他触到另一些什么,这另一些什么统统由另一个女人的零零碎碎所构成:一梢眉、一束肩、一弯明媚的眼波,她头颅在他心窝的净重,她善于开解他胸怀像开解他衣裳的手臂,然后就是她可耻的背叛、无情的辜负,她将他的一颗心千刀万剐的狠毒……爱恨交错地一件摞一件、一样挨一样。他尽可以莺歌燕舞、金樽翠板,有兴致就回家当一个体贴的好丈夫,再有兴致就去家外做一会儿风趣的妙情人,他甚至又恢复了早几年的乐趣,在一群娈童的屁股里寻找真谛。他再无须每晚乏味地赶回一个地方,他爱上哪儿上哪儿,爱干吗干吗,反正他上哪儿干吗,他都和那女子在一起。他醒来时,她在他怀中阖眸甜睡;他阅折时,她在他身畔红袖添香;他刷马时,她在他背后柳林试马;他入眠时,她在他身下香温玉软……他听得到她的声音,闻得到她的气味,他被她不可以数计的片段所垒出的长墙圈禁着,深不见天、与世隔绝。

但幸运的是,齐奢对于圈禁有着丰富的经验。他了解,只要慢慢熬,在绝望里整夜地开着眼,在有光的地带保持沉默或微笑,抑制住冲那高墙控诉、捶打、痛哭、嗥叫的冲动,因为这除了让自己看起来像条疯狗外毫无用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有尊严地等待。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总有脱出樊笼的日子。所以齐奢半分也不急,才刚过去一百天,对于接下来无穷无尽的铁窗岁月,这才仅仅是个热身而已。

想到这里,他笑了。夕照如金、夏花似锦的美景间,倜傥温存的摄政王抓过块小手巾,托起了王妃的纤纤玉指,替她将指尖的点心屑一一揩去。同一时间的另一空间里,却是个因日以继夜的牢困而已接近于精神失常的病人,在他荒野一样辽阔的单人间里,自言自语地抓过了空气,托起空气,揩拭着空气。

花丛间的夕阳西沉,清朗的夏夜随风流觞。齐奢陪香寿消遣了一下午,入夜在床边护着她早早就寝,这行他自己就悄声离开,到府外寻开心去了。

照旧是帘子胡同,那里有绝标致的人物,烧异香、种奇草,吹拉弹唱样样来得,保证哄得人心花怒放。齐奢膝头坐一个、腋下夹一个、腿根里还跪着一个,任这些个肌滑如油、臀白于雪的小龙阳把一盅盅的西洋葡萄酒灌他,喝到了兴起处,也少不得大闹葡萄架、赏玩后庭花。昏昏沉沉疯到了快四更,他才信马由缰,姗姗而返。

因是微服,并不曾净街。骑行至大门口,斜刺里霍然冲出个人。齐奢的胯下是神驹白蛟,最是彪健有力,这一下吃了惊蹶,整个

的上半身都擎天直立。齐奢根本还半醉未醒,眼瞅着就要给折下来,扶鞍的管家孙秀达忙举臂托稳,又伸手把主子的两脚从金马镫里拔出,搀扶着滚下马,那一头早有巡兵拥上前抓人。齐奢醉眼看花地依稀觉出那是个女人,心不知怎么就猛烈地一痛,随即看清后头还跟着另一个,她们齐气却不齐声地一起叫着:“三爷!奴婢有话要禀!”“王爷,王爷!是我!”

齐奢醉醺醺地眯着眼,孙秀达凑来他耳边,支吾不定道:“王爷,是——?好像是以前,呃——?段、段氏的婢女,暮云,还有照花。”

齐奢的心痛确定而落实了,他用了一整夜的酒和狂欢去磨灭这心痛,结果它又找上门来了。他恨透了这两个给心痛带路的女人,脸一下黑了,扶住一个太监的手臂就往里走。暮云和照花还在卫士们的手底下嚷嚷着什么,孙秀达龇牙咧嘴地把手晃了晃,“掌嘴,还不快给我掌嘴?王爷!”急颠了几步,向前赶去。

几笼大灯下,一名虎背熊腰的侍卫一手一个,将暮云和照花的头发猛一扽。另外两名侍卫就高高地抡起了手掌,“叫你们喊,打烂你们这张臭嘴!叫你们喊!”

凌晨,就在这样的“噼里啪啦”的掌嘴声里,变成了晨。

齐奢的又一天仍然是一本流水账:在崇定院批折子、看邸报、处理许多的事、接见许多的人,入乾清宫为齐宏讲解时政……硬撑着体体面面地做完,自己也觉得精神不济,只想早早回去睡一觉。出宫时就尽数用上了排衙,伞伕牌伕水火棍,扯起旗幕一路戒严,流星赶月就回到了王府。却又听到谁在黄幕外乱喊乱叫,齐奢听出来了,还是暮云和照花。站班的清道伕们怒发冲冠,才把这一对在禁道上来回转悠的婆娘赶走,又打哪儿冒出来?不消吩咐,围上前就一顿拳打脚踢。轿内的齐奢垂着头,把拇指上的玉扳指慢慢地转一圈,连掀帘一观亦欠奉。

帷轿直抬入大门后,差役们才往地下丢开了两人,不忘各补上一脚,“他妈的再敢来王府门口捣乱,就没这么便宜了!滚!”

接下来的一夜风平浪静,齐奢也早忘了这回事,他在上房陪王妃香寿用完了夜饭,又到继妃詹氏那里说了一会子话,批完镇抚司的密折,再看了几页书,睡意居然仍迟迟不至,他就又想找个地方发泄这一身过剩的精力。于是传了孙秀达和何无为,由十来位便装番役护送着趋马前往帘子胡同。不想刚出了府门丈把远,背后便又一次传来了那一对莺声和燕语:“王爷,奴婢有要事回您!”“三爷,求您听我们一句,三爷!”

踢踢踏踏、鬓发纷乱、四手乱舞地追赶在马后。何无为用余光一瞥,举手阻挡住捋臂张拳的番役们,叹了一口气,“王爷稍等,奴才去打发她们。”

他跃下马,暮云和照花已迎头奔来。三人相识已久,暗沉沉的光线里,何无为却一愣,也难怪,被连续狠殴了两天,脸面早已是奇肿走样,可总还辨认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