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第二天是个火一样的大晴天。
正午时分,酷日当头。一位马弁手拎一只摄丝食盒,刚至大帐外,却叫把守的佐官一把拦住,“王爷这会子巡营呢,饭直接往前头送去。”
马弁晃了晃小拇指,半尴不尬地比画一下。
佐官立马暴跳起来,“呸!她倒还有脸大吃大嚼?若不是军中有她这么个不干不净的阴人,哪里会招来阳火烧了粮?叫老子说,就该把这婊子的头砍下来祭旗!也不知王——”突见听者的神色骤变,佐官自觉不妥,一转身,就看到王爷的那名宠姬已不声不响地来在他身后,一对眸子冰清水冷。
“娘娘恕罪。”马弁膝盖一软,就地跪倒。
佐官却倔强,戆着头翻白眼,“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叩参。”
青田也不望他,淡漠的音调仿若一脉悠远的山色,并不带锋棱,可仍是起伏有势的,“你可知道刚才你那番狂言若被王爷知晓,会有什么后果?不想承担后果,就照我的话做。”
佐官吧嗒着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摸着头脑等待这婊子下面的话。
自这一天起,蒙军又玩起了老一套,原地固守拒不出战,其用意昭彰,就是要拖到王军粮绝军心动摇,再图一举歼灭。于是有的将领提出了撤军,齐奢却清楚,他悬师千里深入敌境,假如真在蒙古人鼻子底下拔营,必然会招致一场声势浩大的追击,而无序溃逃起来的几十万人将无异于草原上待宰杀的牛羊。能够让那些随他而来的士兵们再活着随他回去,除却胜利,再无他途。
但眼下他却并无取胜的凭借,有的,只是断粮的死亡倒计时。
此般困境中,仅有的令人欣慰之事就是周敦的苏醒。在军医的悉心救治下,昏迷了两天两夜的伤者重新出现了生命的体征。齐奢甫闻喜讯便亲往探望,病榻上的周敦已不成人形,面被十余创,眼皮吃力地抬动着,当其飘移的视线终于在床头的人影上定焦时,发浊的巩膜就泛涌出血色,焦裂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齐奢抓过了太监颤抖的手掌,握进自个的掌心中,笑着向他点点头。
这边,周敦一日日好起来,那边青田却倒下了。起先只是声弱气短,后来胃病复发,脸面与手脚还起了浮肿,终日卧床。齐奢要请随军的御医,青田只不肯,说:“可别兴师动众地找大夫,那么多伤兵都等着,没的叫人骂我轻狂。真没事儿,你瞧我不咳不喘,也不发热,都好好的,不过就是水土不服,躺着将养几日就好。”
齐奢见她确实神思清楚,也就没太放在心上,只嘱咐侍婢们好生照料,自己依然是早出晚归,一心全扑在战局上。军中每个人所见到的摄政王都是一如既往的平和宽宏,似乎一天只一顿饭的艰苦生活和进入了胶着状态的战局既不能影响他旺盛的精力,也不能影响他沉稳的气度,依旧是事事如恒。因而,就如人们信任一根不管在什么样的黑暗中都不会迷失方向的指南针,从将军到伙夫,他们齐心信任着这一位统领。没有任何的疑问,他指向哪里,他们就奔向哪里。一切若网在纲地进行着,纵火焚粮的敌军奸细也很快被揪出,待一层一层上报至齐奢时,已至该日的傍晚,漫天流霞。
齐奢正坐于中军内帐,把手护在颈部的伤处活动一下关节,自案牍后望来,“是什么人?”
案后这四十开外的汉子正是执掌中军的大将宋立军,两梢稀稀拉拉的八字眉越拧越八字,愁闷不堪,“是个叫赵老多的马夫,还是早几年自鞑靼解救出的汉人俘虏,当时是自愿留在军中的,但坏就坏在这厮不单大字不识一个,还是个哑巴,审都无从审起。但目前嫌疑最重的只有他,这纵火烧粮之事竟成了桩无头公案了。”
“哑巴?”
“是。”
齐奢沉吟半晌,起身在帐内兜起了圈子。而当他的脚终于立定,他的话却依然在兜圈子,“把这赵老多给我绑起来看管,别动刑,只饿着就是了,不准吃饭,也不准喝水。记住,一滴水也不准给他喝。”
凝视着摄政王难以勘破的神态,宋立军搓了搓手,“王爷,您是不是有破敌的法子了?”
齐奢一笑,答非所问:“明日出战。”
说是出战,其实更像是骚扰,也就是时不时地派出个百十来人,捡着空就佯攻挑逗。蒙军的布日固德吃定了王军粮秣不支,耐心出奇好,实在被扰得烦了,也就派出个百十来人意思意思,双方浅尝辄止地打个平手,便即默契地各自回兵。
仗打得不算辛苦,当兵的也就能少吃些。虽说由于短粮每天只捞着一顿午餐,但既然连摄政王也同甘共苦一般待遇,也就没人抱怨,到了饭点儿都老老实实地埋锅造饭。
马夫于石吃饱了肚子,朝一旁的树墩子看看,抠着牙、摸着肚皮走上前,“赵老多,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听说原来上面的并不十分买账,说你一个哑巴怎么可能是蒙古奸细?分明是查不出纵火之人不好交差,才拿你这个有苦说不出的当替死鬼。这两天还在追查真凶呢,等一逮到正主儿,就把你给放喽。所以你再挺挺,可千万别真相大白前蹬腿,那可就亏大发了。”
树桩上两脚被捆、双臂反缚之人,即是粮库失火一案的嫌疑犯赵老多。三日水米不曾沾牙,早饿得一丝两气,此下却双目贼亮,直瞄着于石手中的水袋,“唔唔啊啊”地张嘴哼叫。
于石忙把水袋往自个腋下一藏,“兄弟,这可不行。再怎么说你现在也是疑犯,叫人发现,老哥我这颗脑袋可就保不住了。这样吧,瞧你,这脚腕子都勒出血来了,只吩咐不能给你吃喝,却没说不能给你松松绑。来,我呀,让你舒服些。”说着就蹲到了赵老多的脚边,打开了几乎紧得长进了人犯肉里的绳索,抖了抖,正待重新打结,忽听得那头一声大吼:“老于,头儿叫你!”
于石吓得手一颤,兔子般蹦开,抓起水袋滚着去了。
独剩下赵老多一个艰难地吞一口唾沫,眼皮子奄奄地垂视脚面,徐缓地眨了眨。
再无什么来到囚徒近旁,除了落脚无声的夜。夜一来,天地的轮廓就统统蛰伏,清楚的只有声音:风吹长草的沙沙声、男人们的呼噜、东一下西一下的巡夜梆子……
看守人抱着柄短刀倚树而眠,哈喇子吊出来老长。被看守的赵老多将眼分
开了一条缝,四面扫扫,就将脚踝也分开。那并未来得及结扣的粗麻绳窸窸窣窣地在草丛里松开,如一条把已缠紧的猎物放走的蛇。
这猎物自己摇摆着站起身,也就蛇一样,三弯四曲地拐绕着,溜了。
遥遥呼应着的,是营垒边一条闪泛着蛇鳞之光的,静静的夜河。
河水上游,蒙古人营盘的气氛则殊为不同。里头照旧是鼾声起伏,可外围却并非声籁俱寂,而是一阵阵的戏谑笑闹吹拉弹唱。以扰夜为任务的王军们活似群深夜狂欢的鬼,自头一夜就被如此折腾,蒙兵休说夜袭,只求噪音里能睡个安稳觉就谢天谢地了。睡觉轻的,如鞑靼方的主帅布日固德,一晚上总得反复惊醒个几次。只不过这一夜的这一次,他没有再接着入睡。
散衣坐帐,急不着冠,两眼仿佛是被丢入了一大把燃料的火堆,有猛扑而出的亮,“什么,瓦剌投敌?!”
“正是。”前半夜逃营的哑巴汉人赵老多不仅能说话,而且说的一口地道蒙古语,每句话,都使对面的那双鹰眼更亮一分。“就在明夜行动,由帖木儿亲自指挥营内突袭,王军在外合围,两军联手,一起剿灭咱们鞑靼。”
布日固德惊怒交集,“眼见胜利在即,帖木儿疯了不成?”
赵老多冷笑连声,“正因为胜利在即,帖木儿由于己方损失太重,已无法与咱们抗衡,怕是一旦大汗您率领盟军取胜,就会借军队已进入瓦剌领土的优势一举将他荡平,因此私底下接受了王军的议和。摄政王许诺,除掉您之后,册封他帖木儿为蒙古大汗。”
听罢此言,布日固德拳攥如斗地喃喃自语:“打小就这样,永远不敢堂堂正正地跟我拼一场,只会在背后耍阴谋诡计——”眼中的光亮突又一沉,高声道,“哼,差点儿又上了齐奢这跛子的当!”
下头的赵老多迷惑丛生,“大汗?”
布日固德放松了拳头,声音也跟着放松了许多:“王军守得固若金汤,之所以给你成功逃出来,就是要你把所听到的消息告诉我。议和之事纯属子虚乌有,不过是为了挑动我跟瓦剌内讧。”
案头的一把甜白釉油灯喷然放光,将赵老多乱摆的手势映在帐幕之上,放大了数倍不止,“绝无可能!”
“何故?”
赵老多言之凿凿:“王军一直认定奸细另有其人,绝不可能是个哑巴,所以才会对小人疏于看管。退一步讲,就算当真是反间计,也该趁小人在营内时散布消息,可自始至终小人未听见有一丝半点儿的风声,还是今夜逃走时路过河边,恰巧撞破了两方使者的密谈才得知。再退一步讲,就算有人能掐会算,算到小人放着近路不走,却绕远沿着河道回营,故意安排下那两名使者,也该让他们说汉语,而非蒙古语给小人听才是。须知,赵老多可是个汉人,这出戏岂不是媚眼做给瞎子看?大汗,两军勾结之事千真万确,帖木儿的使者甚至亲口指誓,说拿您的首级来换取封汗的金册金印。事态紧急,望大汗早做定夺。”
一番有理有据之辞显然已说服了布日固德八九分,他的拳头又捏起,龇着牙嘎声大喊:“来人!派人去探探瓦剌那边有何动静。”
得令入内的小番把肩耸了耸,“禀报大汗,并无任何特别的动静,今夜敌人突然撤走了瓦剌那半边的扰兵,他们都趁着安静睡大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