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少华没有动摇。他最终用他劳作的手,有力地掰开江蓠贞的手,不顾一切地甩开她,冲出了家门。
江蓠贞的头在地上撞击得咚咚响。她今日铁了心要在此纠缠下去,无论如何要夺回自己的丈夫。江蓠贞心想,假如欧少华肯出来要她死在他面前,那她二话不说就死在他面前,这样,她至少可以作为他的妻子埋在他家祖坟山上。
“苏小鸥,你——”
这是一个地地道道七仙女下凡配董永的故事。山村人常常聚集在学校的坪场津津乐道,说欧少华人长得不算标致,家里那样穷,可偏偏就娶到江蓠贞那样的美女,还是个见过世面的高中生,比欧少华这个初中生不仅高一个档次,而且还很有钱。瞧人家那嫁妆,不显山,不露水,可都是值钱的玩艺儿。乡下人谁见过紫砂锅,太阳能热水器?这都是江蓠贞给人们开的眼界……然而,村长却不这样认为,他认为这个世道很现实,很黑暗,根本没有什么七仙女下凡配董永德美好故事。而且他还说这年头有钱人几个是干净的?正巧,村长手里拿着一封信,这封信是刚刚法院人送来的传票,因此,他的话很有分量,也很具有依据性。
村长一边哼调,一边系裤子。接着,他奸笑着扬长而去。
这个不幸的男人一时间身心软弱无力,真正陷入万念俱灰,彻底绝望的境地。
“哟,都攒下一生一世用不完的钱了,还喂猪干啥呀。”村长进屋就嬉皮笑脸地说。反手把门关上了。
“苏小鸥,你宁肯相信一个你刚刚认识不到两小时的女人,你也不肯相信我吗?你知道她……她,她是什么人吗?她是9,28系列凶杀案的始作俑者啊。龚传宝已经落,对一切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就是这个女人在幕后操纵,买凶杀人。苏小鸥,算我求你,求你别再一意孤行了好吗?”他的声音情不自禁哽咽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蓠贞被雷电暴雨惊醒。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可没想到,就在她认为自己已经死了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身体上还压着一个人,这个趁火打劫的人是邋遢光棍张祖全……巨雷就在头顶轰炸,闪电就在天上撕裂。天地,人心都在这一刻化成了迷濛混沌……倾泻般的雨柱是上天的眼泪,它在为人间的悲伤惨剧哭泣。它的力量在江蓠贞看来是雄浑的,她的心灵和血液在与之产生共鸣,她麻木不仁地接受着这属于人类本能暴发出来的野蛮摧残。是啊,性是人类生存的本能,她曾经把这种本能变成一种肮脏的交易,现在老天来惩罚她,让这些人把本能变成暴力来惩罚她的灵魂和肉体。可是,老天啊,你将来又该怎样惩罚他们啊?你说,是要他们死,还是要他们生不如死……江蓠贞在心里暗暗诅咒:天杀的魔鬼,老天决不会放过你们,你们会不得好死的……这个雨天,江蓠贞泪如雨下。她后来在给自己擦洗身体时,累累伤痕让她浑身发抖,她几次都要爆发出惨烈的哭喊,但她几次又把哭声咽了下去,她把哭声咽下去的时候也同时把仇恨埋进了心里,她把自己的嘴唇咬得鲜血淋淋。谁也无法想象她是如何度过这个雨夜的,如何克制自己,让自己不要疯狂,她就是从那一刻起下定决心不再做人,不要再活下去,她要报仇,要雪恨,要把过去所有用身子挣来的钱都拿来为自己洗清声誉和怨恨……
江蓠贞说话掷地有声。经历了各种人生苦难,她因此而变得成熟坚强,甚至有些深谋远虑。欧少华显然在辩理上不是她的对手。他说他只是一个乡下人,一个只有初中文化的传统乡下人,他无法接受这种残酷的现实,他也不可能原谅她的过去。
她的眼睛闪出乞求的泪光,突然,她跪了下来,竟然死死抱住了他的双腿:“少华,求你别走——你是我的丈夫,是我倾心舍命爱的男人,我是不会放你走的,除非我死——”
江蓠贞哭着哀求他:“王老师,求求你让开,放我进去跟他说说话。”
欧少华说:“你怎么不说话?我想今天听完你的全部解释,往后,我不想再听你说任何话。”
所谓把柄在人手,哭天不应,叫地不灵。江蓠贞越是想守住秘密,越是被村长控制得紧。从那以后,村长只要有心情有机会,随时随地都会要挟江蓠贞服从和满足自己兽性。江蓠贞不能像第一次那样哭泣和喊叫,只能在内心作无谓的挣扎。每次事毕,她摇摇晃晃往家里走,身心疲惫,人格屈辱,使她觉得世界就像魔窟一般阴暗和冷酷,日子就像漫长的冬夜暗无天日。纸是包不住火的,小山村谣言传得快,常常有人围在她家的四周,看着她和议论着她。还有一些邻村人也加入进来,这些人有的认识她,有些人不认识她,但都喜欢说起她的故事,说她是如何如何怎样怎样的一个人。他们说这些的时候,有的被她听到了,她听了那些话,气得身体一阵又一阵哆嗦,没听到的,她知道仍旧会听到的。后来她不哆嗦,也不哭泣了,仿佛对这一切都置若罔闻。
“喏,这是法院传票,上面写着江蓠贞的名字,不错吧?刚才县法院的人就为了送这玩意儿来,告诉你,人家台湾富孀要找她打遗产官司呢。富孀知道什么意思吗?就是死了男人的有钱女人。哎呀,这种女人最难缠,最晦气。可惜呀,我这刚刚上报的‘和谐社会主义新农村’要泡汤了……”
“别愣着呀,还不快点配合我?一会少华就回来了……”村长死乞白赖地拿嘴在江蓠贞身上到处拱,像头发情的公猪。
欧少华在走廊站了很久很久,痴痴呆呆反复重复一句话:老天啊,我是怎么得罪你了,你要如此残酷地惩罚我?
苏小鸥的拧劲上来了,只见她脖子往前一挺,挨着刀口一扭头,鲜血就顺着脖子淌了下来。
一名尽职尽责的法官只是自始至终陪护在她身边,看见她醒来,充满同情地告诉她说官司打赢了,但他的眼神却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种深深的遗憾,那意思等于说:虽然官司赢了,财产也是属于你的,但这一切对于你来说完全失去了意义。
关子亮听了恨得直咬牙,无奈地,眼睁睁地望着江蓠贞挟持人质上了阁楼。
为了抓住龚传宝,关子亮只身一人在漆黑危险的金洞里跟地鼠似地爬行,奋不顾身地逮住疑犯,又连夜突审,拿下了他的口供,这才使案情真相大白。原来滕青青之死也是龚传宝按照江蓠贞的旨意,潜入陵洲市作的案,原因就是苏小鸥粗心拿走了江蓠贞付给龚传宝的第一笔杀人佣金。
村长唉声叹气,摇摇晃晃而去。王修平看着他的背影径直往欧少华家晃去。
江蓠贞身子颤抖了一下,但是她立即咬着牙说:samp/samp“对。你现在知道真相了,村长的威胁对于我就不起任何作用了,他在我眼里就是一堆稀牛粪。”
苏小鸥说:“不要过来,我们的谈话还没完呢——”
关子亮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在没见到苏小鸥之前,思恋和牵挂简直折磨得他快要疯了,可是一见着她,他说话的口气立即变了样,脸也走了形,变得这样冷漠残酷和装腔作势。
江蓠贞轻轻地说。她迅速看了苏小鸥一眼,很多想要表达的内容都在这一眼中乍然闪现。只是什么都来不及了,关子亮的声音随着他的大踏步嗡嗡响起。“江蓠贞给我站好,别动!”
欧少华去了山里干活,家里只有江蓠贞在砍猪草。
江蓠贞上了楼,把楼梯抽了。
关子亮嘴角咧了一下,不知道是哭还是笑。心说:苏小鸥真有你的,这时候还想着你的狗屁谈话!
这又是一桩诀别的痛苦。关子亮紧闭上眼睛。
江蓠贞说:“村长啥意思?”
邝言春也恨透了江蓠贞,恨她在村里充分利用熟悉地理位置给龚传宝通风报信,无数次逃脱他的跟踪,像耍猴一样耍他,让一个自诩聪明的男人屡屡失败,自惭形秽。
只有山村教师王修平不明白村长什么意思,他很生气地反问村长,散布这些流言是什么意思。他与欧少华的感情很深厚,维护欧少华的尊严,比维护自己的生命还重要。
何洋的遗孀因为打官司的需要,把她知道江蓠贞也同样得艾滋病的事捅了出来,尽管江蓠贞已有思想准备,但依然如着雷击,身体霎时僵直,当场晕倒。
欧少华不是那种情绪激越冲动的人,他没有将心中的愤懑化为武力照着江蓠贞的脸发泄出去,他只是本能地躲避江蓠贞的身体,首先用轻蔑和侮辱来诋毁她。这一点,江蓠贞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她知道只有这一个结局。性和贞操,永远是男人看重的东西,欧少华也不能例外。
“老天呀,我怎么死都摆不脱他的魔掌!欧通吃,你这个狗杂种,老子今天跟你拼了……”江蓠贞奋力反抗,拼死与村长扭打。在撕扯过程中,江蓠贞不慎滚下山坡,头摔破了,流了很多血,当场昏了过去……村长并没饶过她,像畜牲样重重压在她身上,他张着又臭又黑的嘴,嗨哧嗨哧喊叫着折腾她,她只感觉到他可恶的身体比狼还要凶狠,他累得直摇头,汗水从他的脸上流到了胸口,他撩起汗衫擦着汗,嘴里骂着她说:臭婊子,害人不浅的臭婊子,简直让人恨不得把全身的力气都使完,整个身子都放进去。
村长说:“啥意思,你先让我舒服一回,我就告诉你。”
欧少华说:“也包括村长吗?”
他恶狠狠地盯着江蓠贞,恨不得立即将她生吞活剥。
关子亮一见血,双腿一下子就软了。他惊恐地张大嘴,赶紧冲着失去理智的苏小鸥连连点头,步步后退。“我退我退。”他一直退到门口,低沉地吼了一声“撤”。
村长说:“啊哈,你认为我有图谋不轨之心是吧?要是你不怕丑,我给你把门开了?”
欧少华一下子把话说白了,白得庸俗不堪。什么爱恨情仇,什么生死缘分,都不是那么回事了,都变得脆弱肮脏了。
天上黑云翻滚,眼看着天就要下雨了,江蓠贞在地上爬着,爬着,一息尚存地不停往前爬着。就在这时,阴魂不散的村长出现了,他把她就地按倒,在她耳边狞笑。
“什么意思?用鼻子想去。”村长甩甩手里的信函。
从那以后,欧少华的态度就完全变了。他做得可真绝,白天上山劳作他不和她说一句话。晚上,他再不碰她的身子,一到天黑就离开家,去学校跟王修平老师搭铺睡,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黑夜里,扔给豺狼虎豹一般的村长,任凭他欺凌她,就像欺凌一条狗,发泄完了,还要揣她一脚,然后昂然而去,傲慢地连正眼都不看她。
她观察着楼上的整体结构。阳村是个水乡小镇,房子都是青一色的木结构吊脚楼,临水一面是易守难攻的悬崖峭壁,楼下水流湍急。据说之所以要这样建房子,是因为过去这里的河道一年四季水位落差很大,为了适应这种变化,人们就把修在岸边的房子下面用长长的木柱撑起,这样在涨水时就不会淹到屋子,水位低时长长的屋脚露出水面,形成独特的风景。
江蓠贞说:“你一辈子做人要抬着头干吗?你就不能为着你的爱,低头做一辈子人吗?不然你要我怎么办?那都是过去已经发生的事了,况且又不是我自愿的。我一向以为生活可以重新选择,路也可以由人挑。过去我挑错了路,现在回头怎么就不行?我求你,我真的求求你少华,你也给我一条路走吧……”
天,是那样的昏黑。村子里是那样的死寂。好像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死沉沉地睡了过去没有任何声音。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江蓠贞醒了过来。在顽强的生命力支撑下,她从阎王殿上转一圈,又回来了。她不知道自己刚才昏厥过去,她在想,自己这是在哪儿呢?为什么要带着不可告人的哀伤躺在这里?难道自己真的有什么放不下的爱和恨?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爱四恨五,九转轮回,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个人间,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早死晚死,还不一样是个死,不如这就上路吧。她听说过阳世有一条通向阴间的道路,不知在哪一方,由哪一个仙人所管辖,但不论有多难找,她今日也要寻了去,她就是爬,也要爬到那个地方去做鬼。
传统和卫道是淫贱和背叛的死敌。也难怪过去他对她说的爱,说的生和死,都是一场梦呓。山盟海誓怎么盖得住活生生血淋淋的现实?江蓠贞在黑夜里面壁发愣,所有的话一时都凝在喉头,结成了冷冷的冰块。
江蓠贞对此也不屑一顾,说:“你敢!”
灯光下江蓠贞像被剥光了似的难堪,她坐在那里,将头慢慢低下去,她觉得心里冰冰凉凉,漆黑一片,她仰起脸来看了看灯光,仿佛要把那光芒和温暖吃下去,那一刻,她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
苏小鸥看着他着急的样子,幸灾乐祸地揶揄他:“关队长,别着急,我会说服江蓠贞的,一会儿我动员她向你投案自首。”
这话太狠毒了,比九月的蛇口还要毒,江蓠贞听了这话浑身软弱无力,万念俱灰,整个人崩溃下来。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江蓠贞悠悠苏醒过来,她还在意识半朦胧里便听到了有人在说话,这个说话人的声音对于她来说,是那样熟悉。“老天啊,我是怎么得罪你了,你要如此残酷地惩罚我?”接着,她听到了一阵噼哩啪啦的巴掌声,那人在掴自己的耳光。她睁开沉重的眼睛,看到这个近乎疯狂的人就在她她身边站着,挥动着手臂像驱赶臭气似的双手挥舞着痛打自己的脸。江蓠贞呆呆地看着他接连打十多下后,又张开嘴呵呵冷笑,接着,他将一嘴的鲜血咽了下去。
这下子苏小鸥才明白形势严峻。
“臭婊子,敬酒不吃吃罚酒,给你,自己看看你是一个什么东西。法院的传票等着你呢,你过去干过啥事,这下全部曝光了。你不想让欧少华和全村人都知道,你就乖乖让我上!”村长把一个拆口的信封塞到江蓠贞手里。江蓠贞一看,气得浑身直哆嗦:“你,你怎么可以私拆别人信件?你,你这是犯法……”“我犯法?我是村长,我管辖之内有人违法我得知情,我得维护村里和谐稳定。像你这样的婊子,在过去就是他妈的牛鬼蛇神,连人身自由都没有。你懂吗?呸——”村长一口痰吐在江蓠贞的脸上,接着一巴掌扇过去,江蓠贞就像一捆稻草,轻飘飘地倒在地上,再也没有任何反抗力量,只是一任泪水横流……村长说:“对了,你早点像这样乖,我就不会打你了……我实话告诉你,瓦屋场有点姿色的女人都被我干过,可我还从没打过女人,今天打你,那是因为你比她们都贱,你是一个比她们都长得漂亮的贱货。”
“你走,我不要你磕头。”王修平漠视她的礼数,漠视她的痛苦,也漠视她作为一个人的尊严。
江蓠贞说:“村长,大白天你关门干啥呀。”
“你走了我怎么办?我害怕,我害怕被村长那堆牛粪欺负……真的,我从来都没有这样害怕过,也没有这样软弱过!要是像过去那样没有爱,我可能连死都不怕,可是我现在有爱——我爱你,所以我无法自拔,无以回头……”
欧少华说:“你只顾着你的感受,却不顾我受不受到伤害,你,你让丢人现眼,一辈子做人抬不起头来。”
“我敢保证,以后你老公再也不会碰你了。以后你就好好伺候我,不过先说好了,我可没钱给你,我是村长,我看得上你这只破鞋那是你的福气,你想好了,我随时叫你,你都得来,当然,你也可以不来,但后果你清楚,我会召开全村大会把你当婊子的事原原本本给村里人说一遍,让村里人都知道你过去是只鸡……我们这里的人可不兴叫什么文明词‘二奶’,我们这里只管你这种人叫鸡……你别恨我,也别怨我,撞到我手上那是你的命悖时,你说我猥亵、强奸和要挟都行,我就是一个人面兽心的采花贼——”
绝望关头,江蓠贞顾不得自尊了,只见她双膝一弯,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台阶上跪下来,向一个她非常痛恨的人下拜哀恳。她心里一直很清楚,这个言谈拘谨,行为古怪的乡村老师其实就是一个不男不女的同性恋倾向者,他一直在跟自己明争暗抢欧少华,千方百计想要极大程度上满足自己的畸恋。就是因为他的多嘴饶舌,多管闲事,把一个她竭力掩盖的秘密透露给欧少华,活生生地断送了他们夫妻之间的美好生活和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