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苍原县到阳村坐船只要两个小时就到了。
艾子转了转眼睛,车厢内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她想,就是让他松开手,也会落入别人的怀抱,与其让别人白抱着挤着,还不如让自己的恩人抱着呢。
“我的病是何洋传染的。村里人的病是我传染的。”江蓠贞面无表情地说。
江蓠贞说:“我在深圳打工的时候,跟朋友一起去过教堂,后来我给台湾老板何洋当了半年情妇,他也信教,我们礼拜天没事做,就常常上教堂忏悔和祈祷,听神父和信徒们说,信教的人不管做了什么恶事都会对天上的神说出来,神听了之后会原谅他,这是真的吗?”
乘警两腿夹紧她,咬着她的耳朵:“就是下流的黄色痞话。”
这时,人丛里有个男人粗嗓门吆喝般地说:“道歉有嘛用,不如来点实在的。”
艾子的故事虽然讲得一点都不好笑,但乘警仍给了她好大的面子,他笑得前仰后翻,甚至像要倒下去似的一双手抱住艾子,将他的整个身子倚在艾子身上。他的极度夸张,让那个操方言的乘客又低声地骂了一声:“神经。”
乘警笑着说:“对对,段子就是这样说的。你说得很好嘛,刚才这个是素的,再说一个荤的,好吗?”
艾子起初没有反应过来,说时迟那时快,早有人扑过来往窗口爬去,艾子急了,奋不顾身地扑上去,使劲将那人推开,那人爬起来对她又拉又扯,还伸手打她,她气急了,抱住那人的手臂狠狠咬了一口,直到那人松开手,艾子才爬上车窗,被乘警抱着上肢拉扯进去。与此同时,火车启动了,艾子听到车轮摩擦着铁轨,发出“广东广西”的声响,一路蛇行而去。
她的哭声没有唤起人们的同情,相反却遭到已经上车占据窗口位置的人的讥笑。
艾子的脸“縢”地一下红了,她说:“说这个干吗?我不会。”
而这个时候,那些维持秩序的车站保安,乘警和乘务员们所做的种种努力都只是徒劳,没有任何人会服从,因为大家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一定要挤上火车,他们也便只好放弃跟这种强大的信念较量,怕犯众怒,远远地躲在一边看热闹,站台上平日里卖食品的手推车倒是急旅客之所急,此时叫卖的竟然是成人尿不湿,售货员高声叫卖:南下的旅客们,车上异常拥挤,厕所都挤满了人,人有三急,请大家买好尿不湿,保你车上想尿就尿。
苏小鸥说:“江蓠贞,你从小就住在这楼上?”
阳村是一座有着上千年历史的古镇,位于酉水之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像一条绸带,串起临水而建的一座座土家吊脚楼,古朴精致的水乡古镇借着青山绿水衬托,就像一串经年的玛瑙,璀璨夺目。
“是吗?你他妈的是神经(乘警)?”另一个人操着一口方言说,他的话引得众人大笑。
江蓠贞乳名叫艾子,艾子高中毕业,人长得很漂亮,也很聪明,从小就怀着当明星的梦,可是,高考落榜使得她的明星梦成了泡影,不得不面对现实,跟随打工潮到沿海城市去寻找机会。艾子听人说,春节的时候,很多打工的人想回家过年,火车便开始春运。春运的时候到广州去的人也多,从广州回来的人也多u九_九_藏_书_/u,那些去的人就是为了替补回来的人,所以这个时候比较容易找到工作。
“高手,这是一个赌桌上的高手。把一张明牌打出去,要换取别人一张暗牌。所谓先发制人就是这样的。”苏小鸥在心里赞了一声江蓠贞。“我不信教,对西方洋人的神不是很懂,我只知道我们中国佛教有句人人都知道的禅语: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道理好像跟你说的意思差不多。”
艾子急得发疯。她沿着路基一路跑过来,又一路跑过去,一直跑到精疲力尽,嘴唇发白。尽管她也知道这样跑来跑去无济于事,但她除了做出这种本能的积极选择之外,还有别的办法可以选择吗?就在这时,火车发出呜的一声长鸣,她知道,火车就要开动了。天啦,火车要开了,火车开走了怎么办?我还没有上车呀。这样一想,她便完全失去了矜持,失去了她十八年来坚守的信念和自尊,她一下子跪在地上大声哭喊起来:求求你们行行好吧,给我让开门,让我上去吧,我要上车啊,上不去我该怎么办呀。
这些人说话很粗野,艾子实在绷不住脸,埋下头笑了。
艾子一脸茫然地问:“什么是段子啊?”
苏小鸥打起精神与高手对恃。
苏小鸥知道从她身上问不出一句话。但是出于职业习惯她又不甘心就此罢休,于是改变了一种方式,自己搬过一张椅子坐下,这个举动表明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一会儿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喝完茶,她擦擦嘴说:“你不介意客人自己倒碗茶喝吧?”她以为江蓠贞会说“对不起,我忘了给客人倒茶了。”谁知江蓠贞只是摇了摇头,说了句“不介意”。
苏小鸥接近江蓠贞的房子时,隔老远便听到有人在屋里剁猪草。走到门口,只见堂屋里蹲着一个身材苗条,长发披肩,轮廓鲜明,面容佼好的姑娘。苏小鸥在欧少华新房里看到过江蓠贞的照片,一眼就断定这个女子正是江蓠贞。
江蓠贞望着她叹息一声:“别什么事都赖在法律身上。苏记者,看来你不是一个敢仗义执言的好记者。惩恶扬善的是好人,欺弱施暴的是坏人,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敢说出来,我真替你感到悲哀。”
苏小鸥心里乱了。她轻轻地,喃喃地念着“江蓠贞,江蓠贞……”不知道为什么,念着这个名字的时候,苏小鸥心中的某个部位隐隐作痛,而且这种痛意不明来由,不知所以,让人很是惶惑。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苏小鸥拿着相机的手差不多都僵硬了,江蓠贞还是一个姿势挥刀不停。她面前的芭蕉片堆得老高,像座小山似的,不知她剁这么多猪草干吗,难道她要出远门?苏小鸥心想。她的手不小心按动了快门,“喀嚓”一声,闪光灯一亮,江蓠贞就在这时突然转过头来,碰巧抢了一个“惊鸿一瞥”的镜头。
苏小鸥对阳村女子江蓠贞的最初印象不好就是因为只看了她的婚纱照,也许江蓠贞不适合浓妆艳抹,照片上的她嘴唇很薄,眉毛和眼角有些上挑,让人觉着是一副薄情寡义的面相。其实真正的江蓠贞却不是这个样子的。尤其是眼下正在剁猪草的江蓠贞更真实,更妩媚漂亮,这种妩媚不仅仅是外表秀丽,还有一种气质上的东西,比如成熟的表情,忧郁的眼神,坚毅的嘴角,这一切都属于她的特有气质和风韵。苏小鸥一直站在那里,让身体掩藏在房柱的阴影里一动不动,她确实想好好琢磨一下这个女人。
“你好,江蓠贞。”苏小鸥主动跟她打招呼。
“我叫苏小鸥,《陵洲日报》记者,负责采访欧少华被杀案子,有些想法想和你谈谈。”
艾子拗他不过,只好又说了一个荤段子。
乘警看了看她,耐心地跟她解释:“段子就是平时发生在你生活中有趣的故事,就是那些搞笑的和带色的幽默笑话。”
艾子讲完这个段子之后,觉得自己的脸皮厚了起来。她想不到,一个人的脸皮会这么快地厚起来,听人说,一个人只要脸皮厚了,那就说明这个人成熟了。
“有什么好谈的,人都死了。”她来了个随口搪塞。
“这个问题更难呢。好人和坏人在现实社会里没有明确的界定,得由法律来公判,而不是仅凭某个人的意志、感情、或者道德观来确定。”苏小鸥全力以赴躲避江蓠贞的飞镖,闪出一身冷汗,露出一地马脚。
这可苦了势单力薄的艾子。她手里捏着车票,可就是眼睁睁地上不了车。
乘警见她低着头,自己的大腿根部就好像着了火似的本能地燃烧起来,他一边压抑着膨胀的激动,一边在艾子的耳边小声说:“我们别理他们。路还长着呢,来,我们讲讲段子打发时间吧。”
“铛——铛——铛——”
“不是,我是属虎的。”艾子一本正经回答。
她的话听起来就像喃喃自语,但是分量却力抵千钧。苏小鸥汗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