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结束。
内阁三名阁臣徐溥、刘健和徐琼,加上兵部尚书余子俊、户部尚书李敏,以及左都御史马文升,共六人,被皇帝朱佑樘召见于乾清宫。
司礼监方面则由覃昌和李荣二人列席。
朱祐樘让人把王越出征的请奏,交由在场几人传阅。
虽然几人提前并不知道王越出兵的消息,但以他们对王越性格的了解,大概能猜到这位昔日的威宁伯不太可能安守河套之地,必定会找机会主动出击……只是他们没想到王越的态度会如此坚决。
一边跟朝廷讨要钱粮,大声诉苦,说西北苦寒之地,啥都缺,结果一扭头,就带兵冒着严寒天气进兵了?
要说会玩,还是王威宁厉害,这是拿朝中君臣当猴耍呢?
“陛下。”
徐溥代表文臣进言,“王越主动出兵,是否得到圣意准允?若是不计后果领兵长驱直入,一旦遇困,只怕其他各路人马难以驰援,酿成大败,应当及早做防备。”
大军都已经渡过黄河,正在翻越阴山山脉,且眼前的小皇帝本来的计划就是出兵草原,所以现在去怪责王越已然于事无补。
既然皇帝委命王越为三边总制,那他就有一定调兵权限,且王越以鞑靼屡屡来犯且威胁河套和大明边关安宁,且宁夏等地接连有警讯传来,他才出兵……理由其实很充分。
大明边陲的将官,遇到敌人来犯,不主动出击,那才值得抨击。
朱祐樘道:“朕跟王越说过,如果有敌情,可以便宜行事,毕竟朕不是缩头乌龟,也有抵御外辱乃至平定蛮夷的意愿和决心。只是他出京前,朕让他审时度势,量力而行,结果却……唉,他行事终归还是太过冒失了!”
皇帝一句“冒失”,等于是给王越的行为定性。
这人不靠谱!
能力是很突出,在大明军队中的威望,无人能与之比肩。
但是,单就论出兵这件事,皇帝并没有准允,更多是王越的个人行为,与他人无关。
徐溥道:“之前王世昌奏请朝廷调拨钱粮,臣闻户部正在筹措,并没有下发延绥。既然三边钱粮未足数,王世昌是如何有胆气出征的?”
朱祐樘这次没回答。
旁边的覃昌代为解释:“情况是这样的,兵部左侍郎张峦张阁老,配合户部以及大同、宣府等边镇筹措,又从内府调拨了一批钱粮,拢共凑了价值四十万两白银的钱粮调往延绥。
“虽然至今有半数左右未到位,不过王世昌很有可能……先把三边重镇的过冬钱粮先行调用,后续补给到位后自行补充,如此算是勉强凑出出兵的军粮和军饷。”
徐溥侧过头看向户部尚书李敏,问道:“李尚书,户部调拨了多少钱粮?”
李敏闻言心中直打鼓。
我调拨多少,都是按照流程来的。
九边大笔开销,户部没有一项不经过朝廷审议,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户部从太仓,调拨的钱粮数大概……价值白银四五万两左右。”李敏谨慎地说道。
覃昌好奇地问:“李部堂所说的四五万两钱粮,可是先前调去蓟州和辽东那部分?今年冬天,连宣府和大同都未接到朝廷拨付的钱粮。只有蓟州和辽东因为要修缮城墙,才从太仓先行调了一批过去应急。”
徐溥打量李敏,好似在问,是这么回事吗?
李敏点头:“覃公公所言非虚,的确是那一笔。”
徐溥不解地问道:“既然户部没有拨付钱粮到延绥,朝廷又是通过什么手段,拿出价值近四十万两白银的钱粮送到王世昌那儿?其中会不会有什么……不清不楚的账目?朝廷应当派人前去审计才对!”
覃昌闻言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喝问:“徐阁老,您这话是何意?调去延绥的钱粮,未过户部之手,还要经朝廷审计?难道是说有人想对这笔钱粮动歪脑筋?咱家劝你最好还是打消这个主意,行不通的!”
本来好端端商议王越出兵的应对方略,但可能是因为皇帝私下调拨的钱粮数字太大,引起了文臣的警觉……
大明鼎立以来,皇帝的小金库通常都被户部掌控,修缮个宫殿啥的都得府库出钱,所有账目都要走大账。
结果现在弘治皇帝往西北调动价值近四十万两白银价值的钱粮物资,都没通过户部和内阁审议?
那现在的皇室得有多富裕?
毕竟之前的黄河改道工程依然是皇帝找人筹措钱粮来完成的。
就这两笔开销,虽说相比于大明一年的财税收入来说,不算是天文数字……但也绝对不是私人应该掌握的财富。
一旦皇帝有了私财,办事就不再受朝中大臣节制。
这个时候,大臣就得以皇帝劫掠民财、与民争利为由,跟皇帝据理力争,让皇帝放弃手头上赚钱的项目,交还民间……
这也是大明皇帝最头疼的地方。
因为大明的皇帝普遍都比较穷,对于财政的掌控也都比较弱,且因为大明需要豢养的藩王太多,导致大笔大笔的财税用在了养活宗室这方面,导致大明历代财政状况都很严峻。
封建王朝稳定的前提,就是府库充盈。
穷,你就做不了事情。
且在大臣看来,一定不能是皇帝手头阔绰,而是朝廷府库富裕才行。
徐溥理直气壮地道:“财税之事,应当账目分明,条理有序,不如此怎能服众?”
覃昌摇头道:“徐阁老,您的要求未免太过分了!自陛下登基伊始,从内府开销,到大明各处钱粮调动,很多时候都得靠陛下委派张国丈筹措所得。
“从去年到现在,张国丈多番筹措钱粮,解决了多少燃眉之急,莫非你们都忘了?历朝历代,只有皇帝和国戚向朝廷伸手,何时曾见过像咱们陛下这般主动奉献的?
“眼下西北战端开启,陛下吩咐筹集的钱粮虽未达到王越奏请的九十万两白银的数目,但基本上……足够他打一仗了。
“陛下能够做到了这一步,你们还要如何?”
徐溥见御座上的朱佑樘神色不善,只好改变话题道:“马上就是寒冬,大军如何能深入草原作战?
“阴山南北,气候向来多变,加之人生地不熟,一旦遭遇暴风雪,有很大的可能会迷失方向……试问出征的将士,可有命回来?”
覃昌耸耸肩,道:“这就得问问那位王侍郎了……他究竟有何底气,敢在这季节带兵直插草原腹心?”
话说到这里,覃昌已把黑锅甩得差不多了。
他先表明,筹措钱粮是“张国丈”干的,你们认为账目不对,或是皇帝的荷包超出你们掌控,你们应该向张来瞻发难,问问他从哪里募集来的钱粮,而不是在皇帝面前大放厥词,惹人不快。
至于你们认为西北战事开启的时间不对,除了问王越外,依然得去问张来瞻!因为这场战事,是张来瞻和他小儿子鼓捣出来的。
谁让他们父子俩没事就喜欢搞点儿特立独行的东西,把咱这位本来温驯且喜欢墨守成规的小皇帝,给整成现在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皇帝有钱又有势,手头大笔经费花不完,又有新式火器一看就很威猛的样子……
加上两个拼命打鸡血的臣子,一个叫王越,一个叫张延龄,这俩货都是战争贩子,然后就把皇帝带沟里去了。
徐溥毫不客气地道:“臣认为,兵马既已出征,就应该做好协调和防务,以防不测之事发生。还得下令,若是鞑靼撤兵过远,出征将士切不可深入大漠,应适可而止!”
到这会儿,徐溥才算把文臣的意图说明。
我们不完全反对王越出兵。
因为我们没法确定,鞑靼人究竟真的威胁到了大明边陲安稳,还是说这只是王越“狼来了”的计谋。
但既然王越已经出兵,为的是长大明的志气和将士的信心,那就由得他去。
但如果鞑靼人根本就未曾出现在大明边关附近,或者跑得太快,已经追不上……那就趁早让王越收兵回来,如此也好成全我们不战、止战的思想,实现养兵安民的思想,休养生息,任由鞑靼内部纷争而坐山观虎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