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心归途(2 / 2)

吾心归途 姜柒尘 7998 字 2个月前

他刚刚结束第0115次任务。那方小世界的尘埃已然落定,带来的不是疲惫,而是恒久不变的、近乎虚无的澄澈。神格流转,光华内敛。休养生息的意念如薄雾升起,他下意识地探出手,指尖于虚空中轻轻一捻。一本由纯粹光影与玄奥符文构成的巨册无声展开,悬浮在他面前——那是此方小世界所有生灵命运的最终裁定之书,名为《尘寰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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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页无风自动,哗啦啦翻过。浩瀚的信息流涌入神念,是无数生老病死、爱恨情仇的终极总结。宴君华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王朝倾覆、修士陨落、凡人挣扎、家族兴衰……这些凝固的终局在他眼中并无本质区别,都是庞大命运织机上早已完成的图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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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指尖停留在一页之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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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线图景展开:显赫一时的虞氏仙门。画面骤然被刺目的猩红与翻滚的浓烟撕裂!雕梁画栋在冲天烈焰中呻吟、崩塌。绝望的哭喊、兵刃的撞击、濒死的咒骂,汇成一首残酷的终焉交响。核心处,一道属于少年魂魄的命线,在烈火中剧烈地扭曲、灼烧,最终发出一声无声的悲鸣,彻底断裂、化为灰烬,徒留一片焦黑的虚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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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的名字在命线断裂处一闪而逝:江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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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君华古井无波的神念之海,第一次,因这渺小如尘埃的终结,泛起了一丝极细微的涟漪。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像一颗冰冷的针,极其精准地刺入了他神格核心最深处一个连他自己都未曾知晓的角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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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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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来由,却又清晰无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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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凝视着那断裂命线末端残留的焦痕,神念下意识地回溯这条线更早的轨迹。画面闪回:一个被刻意忽视的、天赋平平的虞氏旁支幼童,在庞大的家族阴影里,沉默而笨拙地挣扎求生。黯淡的眼神,小心翼翼的举止,身上带着洗不净的陈旧药味。家族核心子弟的嘲弄,长辈们不经意流露的漠然,像无形的荆棘,一点点缠绕着他本就孱弱的命格。父母早亡,仅存的一点庇护,也在一次“意外”的家族试炼中断送——那场试炼,本该是核心子弟们炫耀的舞台,却成了压垮这幼童最后一点气运的巨石。命线从此染上沉疴,脆弱不堪,最终导向那场无法逃脱的灭门烈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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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君华的指尖悬停在那片焦黑之上,久久未动。神格深处那丝陌生的悸动,并未因回溯而平息,反而如投入石子的水面,漾开一圈圈更深的、难以名状的涟漪。不是悲悯众生的大爱,更像是一种……被命运刻意遗漏的“错误”所引发的、冰冷的刺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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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寰录》冰冷的规则在他神念中流淌:「局动牵连则成规。选一人为愿,入局干扰。若重要角色之长辈未伤未亡,小辈之家存命改其未数,则因果可偿,是为‘解灵还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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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则清晰,代价明确。唯有“愿者”心甘情愿入局,以自身存在为锚点,填补那因长辈缺失而崩塌的命数根基,方能撬动那凝固的终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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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者……” 宴君华无声低语,目光落回那断裂的命线上,“便是你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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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尖凝聚起一点纯粹的神性光华,如露珠滴落,轻轻点在那片命线断裂的焦黑之上。刹那间,光华如活水般蔓延,强行渗入那凝固的死亡图景,追溯至江澄命线最初黯淡、受创的节点——那个被家族漠视、天赋蒙尘的幼童时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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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念意志化作无形的刻刀,开始重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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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入局。</p>

重塑之始:神念降临于虞氏宗祠最高处。他不再是超然物外的观察者,而是虞氏那位辈分极高、却常年云游在外、近乎被遗忘的“小祖”。他选择在江澄父母刚刚离世、幼童最孤苦无依的时刻“恰好”归来。目光扫过堂下惶恐或期盼的族人,最终精准地落在那蜷缩在角落、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瘦小身影上。</p>

宣告:“此子,名澄?”**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古老威压,瞬间冻结了所有窃窃私语。他无视所有惊愕目光,径直走向角落,宽大的袍袖拂开尘埃与无形的排挤,俯身,向那满脸茫然惊惧的幼童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温润神力,悄然拂过江澄眉心灵台,驱散那缠绕其身的沉疴晦气,修补命格最初的裂痕。“根骨尚可,”他对着空气,又像对着整个凝固的虞氏宣布,“本座,缺个关门弟子。” 从此,孤雏被划入神明的羽翼之下。</p>

亲力亲为的“师尊”:** 仙山云海间,宴君华褪去神性,活成了江澄眼中那个“老顽童”师尊。从引气入体的笨拙手势,到吐纳调息的第一缕灵气,皆由他手把手亲授。灵药淬体,他守在一旁,以神力暗中护持经脉;剑法初学,他折枝为剑,一招一式,笨拙模仿孩童的视角耐心拆解。深夜,小徒弟在寒玉床上冻得蜷缩,他悄然步入,指尖轻点,暖流驱散寒意,顺手将被角仔细掖好。他注视那熟睡中尚显稚嫩的脸庞,神念深处却浮现命书中那焦黑的灰烬。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悄然覆盖了神格的冰冷。</p>

“终身为父”的执念:“小澄儿,看为师给你带了什么?山下王婆家的糖人儿!叫声爹听听?”宴君华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个活灵活现的兔子糖人,笑嘻嘻地凑到练剑练得满头大汗的小徒弟面前,试图用糖渍蹭他脸蛋。江澄板着小脸,严肃地后退一步,拱手行礼:“师尊,礼不可废。” 宴君华夸张地叹气,眼中却笑意狡黠:“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乖澄儿,叫声爹又不亏!” 他乐此不疲地扮演着这个“求爹若渴”的古怪师尊,用各种幼稚的糖果、玩具、甚至故意变出的滑稽小法术去“引诱”或“威逼”江澄松口。这执念背后,是他试图以最凡俗、最牢固的“父子”羁绊,牢牢锚定住这曾被轻易抛弃的命数。</p>

“维持成人”的徒劳与“孩童之身”的守护:江澄盘坐于聚灵阵中,眉头紧锁,周身灵力剧烈波动,试图强行冲破某种禁制,恢复前世成年之躯。骨骼发出细微的咯咯声,脸色瞬间煞白。一只修长的手无声无息地按在他头顶,温和却沛然莫御的力量瞬间抚平所有躁动。宴君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在耳边响起:“胡闹。” 他指尖轻点江澄眉心,那强行凝聚的灵力如冰雪消融,孩童略显圆润的轮廓重新清晰。“小孩子的身体,精元未固,灵脉柔韧,正是打熬根基、弥补先天不足的最好容器。急什么?”他捏了捏江澄气鼓鼓的脸颊,眼神深邃,“有师尊在,天塌下来,也轮不到你这小身板去顶。乖,听话。” 那温和笑意下,是神明洞悉一切的目光——维持孩童形态,才能最大程度延缓前世业力对新生命格的侵蚀,才能让他有足够的时间,以神力为针,细细缝合那命线深处残留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裂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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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座之上,光影流转。宴君华缓缓收回望向尘世、望向那云海深处师徒小院的目光。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虚空神座扶手上轻轻敲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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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那温情脉脉的“师徒”景象如水面倒影般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幅被他强行压制、却又在神格深处不断推演的冰冷图景——那条未曾被他看见、未曾被他干预的江澄命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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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演的画面清晰而残酷,如同《尘寰录》中那凝固的终章在眼前重新上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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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年轨迹: 没有那来自“小祖”的垂青之手。瘦小的身影在虞氏庞大的阴影下更加瑟缩。核心子弟的欺辱变本加厉,修炼资源被克扣殆尽。一场风寒,因无人在意,拖成沉疴,彻底损了根基,眼中那点微弱的光,在日复一日的冷落与病痛中彻底熄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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灭门之夜: 绝望的火焰吞噬一切。无人庇护的少年,像一片枯叶被卷入狂风。他挣扎着,试图冲向某个方向,或许是想救某个仅给过他一丝微末善意的人,却被倒塌的燃烧巨梁狠狠砸中后背!骨骼碎裂声被淹没在震天的爆响和惨叫中。他倒在冰冷的血泊与滚烫的灰烬里,视野被浓烟和血色模糊,肺部灼痛得无法呼吸。生命的最后,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冷和深入骨髓的剧痛,没有任何光,没有任何声音,唯有死亡无声的、彻底的拥抱。那缕命线,在火舌舔舐下,彻底化为虚无的焦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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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面定格在那片死寂的焦土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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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君华端坐于万界之上的神座,身披流转的星辉与亘古的法则。神座冰冷,仿佛汲取着一切属于“人”的温度。他垂眸,凝视着神念推演中那最后一点属于江澄的生命火星彻底熄灭的位置。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象征彻底终结的、永恒的寂静与黑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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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格本应无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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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那点火星彻底湮灭的刹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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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而冰冷的空洞感,毫无征兆地、狠狠地攫住了他神格的核心!仿佛支撑亿万星辰运转的某根无形轴心,被那微尘般生命的彻底消亡,无声无息地凿穿了一个针尖大小的孔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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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痛,不是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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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种绝对的“缺失”。一种存在本身被硬生生剜去一小块的“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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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君华放在神座扶手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那深不见底的幽邃眼眸中,亘古不变的星河流转似乎出现了一瞬极其微小的凝滞。神座周遭,原本恒定流淌、映照着诸天万界的时空光晕,也极其诡异地、无声地扭曲了亿万分之一刹那,如同平静湖面被一颗看不见的石子击中,漾开一圈无法察觉的涟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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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感觉……是什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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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试图追溯这悸动的源头。神念如无形的触须,瞬间扫过自身亿万年的存在,回溯无数任务的终结,审视构成神格的每一缕法则……一切如常。那悸动并非源于自身,却真切地撕裂了他永恒的神性帷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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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变量……是那道被他强行抹去的、属于“江澄”的灰烬轨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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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渺的神座之上,宴君华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长久地落在那片被他亲手“抹去”的、象征着江澄彻底消亡的虚空焦痕上。不再是俯瞰众生的漠然,不再是执行规则的冷静。那幽深的眼底,翻涌起连神明自身都感到陌生的微澜。那因命线断裂而生的“空”,正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反噬着干预者的永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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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并未凝聚神力,只是极其缓慢地、近乎虚幻地,拂过神念中那片冰冷的焦痕幻影。那里空无一物,却残留着被强行抹除的印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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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触碰到一片虚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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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格深处,那被凿穿的孔洞,再次传来冰冷的回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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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君华阖上眼眸。云海之下,那个被他唤作“小澄儿”的孩童,此刻或许正因他新捉弄的小把戏而气鼓鼓地练剑,或许在暖和的被窝里睡得安稳。那鲜活的生命气息,隔着无尽时空,微弱却清晰地传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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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座之上,一声极轻的叹息,融入万古的寂静,仿佛从未响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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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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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睁开眼,眸中星河依旧,深处却有什么东西沉淀下来,坚硬如亘古磐石,又带着一丝尘埃落定的奇异柔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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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残留的虚无焦痕与云海之下传来的鲜活气息,在神格深处无声碰撞。那冰冷的空洞,被一种更为强大、更为决绝的意志缓慢而坚定地填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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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 他无声地默念,神念拂过尘世的方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重量,“早系于此。”</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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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并非神明对迷途羔羊的指引,而是漂泊了亿万纪元的孤舟,终于望见了唯一能锚定自身的港湾。神性不朽,而心之所归,竟在命数尘埃之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