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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动作生疏,远不如宴君华那般行云流水,甚至显得有些笨手笨脚,生怕碰伤了娇嫩的根须。泥土沾染了他素白的袖口和指尖,留下深色的痕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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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阳下,古梅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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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君华终于缓缓收回了拂拭梅枝的手。他没有立刻转身,但身体却极其轻微地、朝着药圃的方向,侧转了一个极其微小的角度。阳光落在他金色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他眼底瞬间翻涌的、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是惊愕?是探寻?还是……一丝猝不及防、却又被强行压下的波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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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越过稀疏的梅枝,落在了药圃边缘那个俯身忙碌的素白身影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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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清俊的侧脸低垂,长睫在眼下投下阴影,神情专注得近乎肃穆。素白的衣袖沾染了深褐的泥土,修长却带着少年特有单薄感的手指正笨拙而认真地剥离着凝露草的根系,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易碎的珍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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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圃的泥土气息,草木的清香,少年身上淡淡的药浴余味和清冽梅香(来自新衣),混杂着孤峰清冽的空气,无声地弥漫开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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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君华静静地看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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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出声阻止,也没有上前指点。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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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澄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的落点。那目光不再仅仅是笼罩四野的气息,而是有了明确的焦点,沉甸甸地落在他的背上,落在他沾满泥土的手指上。这目光带来的压力,远比之前那无形的气息更直接,更……真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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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反而更加专注,更加小心翼翼。他剥离开一丛根系,将那株分好的凝露草幼苗轻轻捧起,然后,在药圃旁早已被翻松、显然是为移植准备的一小块空地上,挖出一个小小的土坑,极其郑重地将幼苗的根系放了进去,再用双手捧起湿润的泥土,一点点覆盖上去,轻轻压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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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额角因为专注和阳光的照射,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抬起沾满泥土的手,用还算干净的素白衣袖内衬随意地擦了擦汗,在白皙的额角留下了一道浅浅的泥痕。他低头看着自己亲手种下的那株小小的、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凝露草幼苗,又看了看自己沾满泥土的手指和衣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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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清洁术法,没有懊恼。他只是站在那里,微微喘着气,阳光下,素白的衣衫沾染了深色的泥土和汗渍,额角一道泥痕,指尖更是泥泞不堪,整个人显得有些狼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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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缓缓地、带着一种完成了某种重要仪式的释然,抬起头,目光穿过稀疏的梅枝,第一次,主动地、清晰地、迎向了那道一直落在他身上的视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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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目再次相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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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距离更近了一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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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言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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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君华看着少年额角的泥痕、沾满泥土的手指和衣袖,看着他眼中那份完成移植后的、纯粹的专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期待什么?认可?抑或只是完成了一件力所能及的小事后的满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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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君华的唇角,几不可查地,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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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一个笑容,甚至算不上一个表情的变化。只是一个极其细微的肌肉牵动,短暂得如同幻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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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的目光,却如同被阳光融化的薄冰,透出一种江澄从未见过的、难以形容的……温软。那温软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又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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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江澄的方向,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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幅度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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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移开了目光,重新投向了悬崖外翻涌不息的金色云海。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与点头,从未发生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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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江澄却清晰地感受到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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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点头,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荡开的涟漪瞬间淹没了所有翻腾的思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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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角的泥痕似乎不再碍眼,指尖的泥土也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度。他低头看了看那株在阳光下努力舒展着嫩叶的凝露草幼苗,又抬眼望向古梅下那道重新变得疏离的金色背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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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门依旧紧闭,那道枷锁也依然存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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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门缝中透入的光,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明亮而温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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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再看宴君华,也无需再看。他缓缓蹲下身,在药圃旁清澈的引水小渠中,就着冰凉的灵泉水,开始极其认真地、一点一点地清洗自己沾满泥土的手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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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潺潺,带走泥污,也仿佛带走了最后一丝横亘在心头的沉重冰寒。孤峰之巅,云海依旧,药香弥漫,一个在梅下静观云涛,一个在渠边濯洗尘埃。沉默依旧,但那道连接彼此的心桥,在笨拙的靠近、无声的劳作与一个微不可察的颔首间,已悄然稳固,足以承载起未来所有的风雨与晴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