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意11(2 / 2)

沈知意又是一愣。记忆深处,那个清朗温和的声音似乎又在耳边响起:“笔随心走,不必刻意求锋锐,藏锋处自有力量……”她沉默片刻,没解释什么,只是顺手拿起桌上一支闲置的旧毛笔和旁边一张废弃的打印纸,蘸了点清水,手腕悬空,对着反面空白处信手写了两个字——“静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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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尖划过略带纹理的打印纸,清水留下清晰的字迹。没有墨的浓淡,但那份字的筋骨、结构,那份沉稳内敛又隐含锋芒的神韵,却清清楚楚地透了出来。苏吱吱猛地凑过来,眼睛瞪得溜圆:“我去!沈知意!你……你什么时候偷学的?这字儿……也太好看了吧?跟字帖上印出来似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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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意看着纸上的字迹,清水线条在灯光下微微反光,有些地方已经开始变淡、模糊。她又抬眼看了看苏吱吱惊讶又兴奋的脸。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骤然涌上喉头。她扯了扯嘴角,笑容有些发苦,声音轻得像叹息:“也许是梦里学的……”她没再说下去,那巨大的空洞感再次袭来,将明亮的公寓也染上了一层灰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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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州。南辰王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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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已深,庭院里高大的梧桐树叶落了大半,枯黄的叶子在青石板地上打着旋儿,被风卷得沙沙作响,更添萧瑟。王府正厅的气氛沉滞得如同凝固的铅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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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三个月了!”凤俏的声音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焦躁,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焦灼地在厅中踱步,身上的轻甲叶片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细碎而冰冷的碰撞声,“三个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师父,知意她……她一个姑娘家,身子又娇弱,性子还倔,在这荒郊野岭、兵荒马乱的地方能去哪儿?她……”她猛地顿住,后面的话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卡在了喉咙里,眼眶微微发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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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师谢崇坐在下首,眉头紧锁,皱纹仿佛比三个月前更深了几道。他捻着灰白的胡须,沉沉叹了口气,目光投向主位上的周生辰。这三个月,他亲眼看着这位战场上百折不摧的统帅,人前依旧冷静如磐石,下达搜寻命令条不紊,可那眼底深处日益堆积的疲惫与阴霾,瞒不过他们这些身边人。谢崇早已把沈知意当作自己的半个女儿,此刻心中的忧虑丝毫不少于凤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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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谢崇的声音苍老而沉重,“凤将军所言甚是。三个月杳无音讯,实在……太久了。”他顿了顿,观察着周生辰的脸色,才谨慎地继续说下去,“广撒人手,各条路径和可能的落脚点都已搜寻数遍,毫无踪迹。依老朽看,或许……或许我们该想想别的缘由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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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生辰的目光一直落在面前铺开的西州及周边地域的精细舆图上,上面用朱砂圈点标注着无数个已搜寻过的地点和方向,密密麻麻,触目惊心。听到谢崇的话,他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摩挲起来。他没有抬头,只是那审视舆图的目光变得更加幽深锐利,下颌线条绷得死紧,薄唇抿成了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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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的缘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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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常在他耳边响起、带着新奇与怀念的声音,仿佛又清晰起来:</p>

“……我家那里啊,晚上不用点蜡烛,屋顶上会发出很亮很亮的光……”</p>

“有一种叫‘汽车’的东西,跑得比最快的马还快……”</p>

“男子女子都可同席读书,女子也可为官、从军……”</p>

“生病了,会被送到一个叫‘医院’的地方,穿着白衣服的人专门救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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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以为那只是小姑娘思念家乡时天马行空的幻想,一个过于瑰丽离奇的梦境。此刻,这些话语却像冰冷的铁锥,一根根砸进他的脑海深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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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崇和凤俏看着他陡然变得极其难看的脸色,心头都是一紧。厅内静得可怕,只有窗外风卷落叶的沙沙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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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的缘由……”周生辰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得不像他自己的,“你们先退下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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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俏还想说什么,被谢崇一个眼神止住。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沉重的忧虑和无能为力。他们默默起身,行礼告退。沉重的厅门合上,隔绝了外面最后一点天光,也将厅内凝固的沉重寂静彻底封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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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生辰独自坐在空旷的大厅里,良久未动。窗外暮色四合,昏暗的光线一点点吞噬着他挺拔却孤寂的身影。最终,他缓缓起身,推开了沉重的雕花木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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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的寒气裹挟着落叶的腐败气息扑面而来。他没有披大氅,只穿着单薄的常服,径直走向王府深处那座寂静的藏书楼。靴底踏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空旷而单调的回响,在愈发浓重的夜色里格外清晰、寂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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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沉重的楼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陈旧纸张、干燥墨锭和淡淡樟脑的气味幽幽弥漫开来。这是他熟悉的地方,也是那个总爱在这里安静写字看书的身影最常停留的地方。黑暗中,他精准地绕过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书架,走向最内侧那个靠窗的位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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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穿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方方正正的一片清冷格子光斑。对面的墙上,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微光。那是沈知意离开前最后留下的痕迹——《上林赋》。娟秀灵动的字迹只写到一半,“色授魂与,心愉于侧”八字之后,戛然而止。笔还搁在砚台边,笔尖的墨迹早已干涸硬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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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生辰走过去,没有点灯。他就这样站在那片清冷的月光与浓稠的黑暗交界处,修长的手指缓缓拂过那未干的墨字边缘,指尖感受着墨迹在纸面上微微凸起的质感。他的目光长久地凝滞在那戛然而止的笔画上,仿佛要穿透这薄薄的纸张,看到那个伏案书写时微微蹙眉、神情专注的侧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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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的那个傍晚,她在这里写字,他在一旁看着兵书。她忽然停下笔,转头问他:“周生辰,您说……若有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再也回不去了,该怎么办?”</p>

他当时只当她是读了什么志怪传奇有感而发,随口应道:“既来之,则安之。心有所安,处处可为家。”</p>

她闻言,轻轻“嗯”了一声,低下头继续写字,可那落笔的速度却明显慢了下来,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茫然。那份茫然,此刻想来,竟带着某种绝望的预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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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来之……则安之……”周生辰低低地重复着,声音在空旷沉寂的书楼里散开,带着一种被掏空般的疲惫和沉痛。</p>

他那双在战场上令敌人胆寒的眼睛,此刻在昏暗中,却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哀伤与彷徨。月光勾勒出他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却照不进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幽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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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怕。怕的不是她遭遇山林匪盗,也不是不慎失足遇险。他怕的,是她真的回到了那个她时常念叨的神奇“家乡”——那个有“电灯”、“汽车”、“医院”的地方。</p>

怕她再也无法回来,怕她在那片他全然无法想象、无法触及的世界里,被时光的洪流裹挟前行,渐渐忘却了西州,忘却了藏书楼,忘却了……他周生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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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停留在“侧”字最后收笔处那一点微弱的墨痕上,那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周生辰替沈知意补上的这句,还有那句“等你下次补上!”“等我回来,我带你去看西洲最美的景色……”</p>

周生辰独坐在藏书楼一夜未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