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意11(1 / 2)

真实感是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沈知意混沌的意识里。</p>

</p>

头顶是冷白的日光灯管,照亮一片平整、光滑、毫无瑕疵的天花板。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刺鼻而精准的气味,丝丝缕缕钻进鼻腔,取代了记忆中马车厢里那股混杂着尘土、草料和她自己身上疲惫汗意的微醺暖香。</p>

</p>

北陈……难民营……摇摇晃晃的马车……眼皮沉得像坠了铅块……</p>

</p>

“醒了醒了!我的活祖宗啊,你可算睁眼了!”房门被猛地推开,苏吱吱风风火火地卷进来,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夸张,“吓死我了!沈大小姐,你昨天领完奖回去是去偷蟠桃园了还是怎么着?今早我去撞开你那猪窝的门,好家伙,摸你一脑门儿滚烫,差点把我手指头都烫化了!四十度!吓死爹了!”</p>

</p>

“领……领奖?”沈知意撑着坐起身,医院雪白的被单滑落,露出底下蓝白条纹的病号服,陌生又刺眼。被子下的身体带着高热退去后的虚软,骨头缝里都透着酸。她环顾这间狭小而洁净的病房,冰冷的医疗器械闪着金属光泽。</p>

</p>

“对啊!”苏吱吱把拎着的保温桶往床头柜一墩,发出一声脆响,“昨天‘桃李杯’古典舞大赛金奖啊!沈知意同志!你那支《洛神》跳得好到评委都不敢打太低分!你该不会烧糊涂真忘了吧?”闺蜜脸上的担忧和不解货真价实。</p>

</p>

桃李杯……金奖……昨天?</p>

</p>

沈知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那些画面,那些声音,那些重量——北陈凛冽的风刮在脸上的粗糙感,难民营里孩童饥饿空洞的眼神,马车厢硬木长椅上硌人的感觉,还有……还有那张轮廓深刻、眼神温和却带着挥之不去的忧悒的脸……周生辰!</p>

</p>

难道……难道那整整两年的惊心动魄、刻骨铭心,那些真实的悲欢离合,都只是一场高烧四十度催生出来的、荒谬绝伦的幻梦?周生辰……他也是幻梦里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一个被自己痛苦又渴望的大脑凭空捏造出来的人物?</p>

</p>

一股失落感瞬间淹没了她。眼眶先于理智背叛了她,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滑落,砸在蓝白色的被面上,迅速洇开几小团深色的圆斑。</p>

</p>

苏吱吱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抽纸:“哎哎哎?祖宗?怎么哭了?还很难受吗?我去叫医生?”</p>

</p>

沈知意用力吸了吸鼻子,抬手抹掉脸上的水痕,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强压下去的哽咽:“没事……吱吱……真的没事……就是……就是睡迷糊了,有点……空落落的。你先去上课吧,我……我就想自己再躺会儿,歇歇就好……”她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p>

</p>

苏吱吱狐疑地看着她,又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真没事?那你好好休息,保温桶里是小米粥,趁热喝点。有事打我电话啊!”她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病房。</p>

</p>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自己压抑的呼吸。沈知意颓然倒回枕头上,闭上眼,眼前却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幕幕画面:西州城巍峨古朴的城门,军营里猎猎作响的王旗,藏书楼满室萦绕的墨香,还有周生辰在烛光下看她写字时,那专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笑意的眼神……</p>

</p>

“一场梦?”她喃喃自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提醒着此刻的现实。可心口的空洞却越来越大,冰冷地呼啸着。她猛地拉高被子,将自己整个蒙住,在消毒水浓重的气味里。</p>

</p>

再次醒来,窗外已是夕阳熔金。医院特有的暮色带着一种沉静的消毒气息。苏吱吱带来的小米粥微温地搁在床头。沈知意沉默地喝完,味同嚼蜡。护士进来量了体温,嘱咐了几句。她如同一个设定好程序的傀儡,被动地回应着。</p>

</p>

出院,回校。上课,吃饭,睡觉。日子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精准地拨回了两年之前的轨道——如果那两年真的存在过的话。古典舞排练厅的镜子里映出她苍白而略显恍惚的脸,她随着音乐舒展肢体,每一个旋转、每一次跳跃都近乎完美。可在某个急速回旋的瞬间,镜面角落里似乎极其短暂地闪过一点刺眼的金属反光,像冰冷的盔甲。</p>

她猛地顿住,心脏狂跳,定睛看去,却只有训练厅窗外不锈钢栏杆在阳光下寻常的闪光。她深吸一口气,压下那瞬间的悸动,仿佛一切只是练舞过度后的眩晕错觉。</p>

</p>

时间的河流看似平静流淌,却总在拐弯处撞上暗礁。</p>

</p>

图书馆成了沈知意课后滞留最久的地方。高高的书架组成森严的壁垒,弥漫着旧纸特有的、微带尘土气的干燥芬芳。她固执地在一排排厚重的史书间逡巡,指尖划过那些冰冷坚硬的书脊:《北朝通史》、《藩镇考略》、《舆地纪胜》……一本又一本,翻开,检索,逐页寻觅。每一次指尖触碰到“周生辰”、“北陈”、“小南辰王”这些字眼,心脏都会不受控制地缩紧一下,随即又被更大更深的失望淹没。</p>

</p>

没有。</p>

</p>

没有这个名字。没有这个封号。没有关于这片土地的任何确切记载。那些存在于她“梦境”中无比清晰的城池、河流、战役,在历史的尘埃里没有留下半分痕迹。仿佛那两年的时光,连同那个沉默如山岳、温柔如春风的男人,真的只是她病中精神错乱时,大脑皮层一场盛大而悲凉的独角戏。</p>

</p>

又一次,她合上一本厚厚的《魏晋南北朝藩王年表》,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抬起头,目光疲惫地扫过对面阅览区。光线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尘埃在光柱中飞舞。一个穿着旧夹克、头发花白的图书馆管理员刚刚整理完一排书籍,正抬手取下鼻梁上滑落的老花镜擦拭。就在沈知意目光掠过他的瞬间,他似乎也恰好抬眼望了过来。隔着长长的阅览桌,隔着安静流动的空气,那眼神很奇怪,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和一丝……仿佛洞悉了什么的讶异?沈知意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垂下眼避开。</p>

等她再抬头望去,那管理员已恢复了平常的面无表情,踱着步子走向下一排书架,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是错觉吗?还是自己精神过度紧张了?沈知意用力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无法确认。</p>

</p>

一次课堂上记笔记,她握着廉价的塑料签字笔,手腕却习惯性地悬空微抬,指尖的力道也微妙地调整着,竟然无意识地带出了几分握毛笔悬腕书写的姿态。旁边的苏吱吱瞥见,噗嗤一声乐了出来,压低声音调侃:“喂喂,沈大才女,你这是准备给教授递折子呢?写个笔记至于这么写意吗?”</p>

</p>

沈知意一怔,这才惊觉自己下意识的动作,脸上顿时有些发烫,赶紧放下了手腕。那股熟悉的、属于毛笔笔杆的圆润触感和墨汁特有的微涩沉滞感,却固执地停留在指尖的记忆里。</p>

</p>

过了几天,在苏吱吱租住的小公寓里,闺蜜翻着一本时尚杂志,指着上面某位明星的签名,嫌弃地说:“这字儿签得,跟鬼画符似的,还没我小学三年级写得好看。”</p>

</p>

沈知意当时正帮苏吱吱整理一堆散乱的设计稿,闻言随口接道:“笔锋藏得太刻意,失了筋骨。”</p>

</p>

苏吱吱抬起头,一脸惊奇:“哟呵?点评得还挺专业?沈知意,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还懂书法了?”</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