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里乾坤》
竹影扫过石阶时,我手中的越窑秘色瓷正漾着琥珀光。酒未入喉,先有香风自盏沿溢出,裹着二十年陈的梅香,扑得人面颊微烫。这风里有李太白醉后捞月的狂态,有苏子瞻夜游赤壁的疏朗,偏生混着些我独有的荒唐——那年长安城外,我曾用这酒盏盛过整片桃花雨。
"叮——"
酒珠坠入盏心的刹那,檐角铜铃忽然颤动。老酒保眯眼笑道:"客官这酒,怕是要醉倒半座江南。"他布满裂痕的手掌抚过陶坛,裂纹里渗出的竟是桂花蜜的甜香。这双手我认得,三十年前在汴河码头,也曾见过它搬动整船的越窑青瓷。那时瓷器碰撞的脆响,与如今酒盏相碰的清音,原是同一种韵律。
酒至半酣,忽见案头《酒经》泛黄的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桃花。那是永和九年春日,我在兰亭曲水流觞时落水的那朵。当时王右军正写"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墨迹被酒渍洇开,倒像给桃花添了道胭脂痕。此刻这片残瓣浸在酒里,竟渐渐舒展成当年的模样。
邻桌老者忽然抚掌:"好个'酒盏盛来香风拂满面'!"他鬓边白发沾着酒沫,袖口还留着终南山采药时的松针香。这模样倒让我想起陶渊明醉卧东篱时,腰间酒葫芦晃出的弧线——都是醉眼看破红尘的痴人。
"小友可知这酒香最像什么?"老者拈起一片桃花,"像极了时光。"他指尖抚过瓣上纹路,"初尝是辛辣,细品却是回甘。你看这花瓣里的脉络,藏着多少未说出口的故事?"
我怔住。二十年前在洛阳酒肆,曾见李清照对着一壶绿蚁新醅酒长叹。她说:"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当时不解,此刻却忽然懂得——原来最烈的酒,往往盛在最素的盏里。就像此刻我掌中这秘色瓷,看似温润,却能容得下整片桃花的魂魄。
酒保又斟满一盏,香风骤起。这风里混着绍兴黄酒的醇厚、西域葡萄酒的甜涩,偏又带着我书房里那方端砚的松烟气。那年欧阳修醉后题壁,墨迹被雨水冲出沟壑,倒像给白墙添了道酒痕。此刻这酒盏里的涟漪,原是与千年文脉相通的波纹。
"当年在渭城朝雨里,我也饮过这样的酒。"老者从腰间解下酒葫芦灌了一口,"饮的是浊酒,醉的却是肝胆。"他忽然凑近,眼里闪着醉意,"小友可知,这世上最深的醉意,不在酒里,在敢把真心盛满的勇气?"
窗外雨丝飘落,在酒盏边缘敲出编钟的余韵。我拾起片较大的桃花,脉络在烛光下宛如河图洛书。二十年前在翰林院值夜,曾见蔡京捧着《宣和书谱》来讨徽宗墨宝。那时我不懂,为何帝王要在这书谱里夹进自己画的怪石——如今才明白,那些扭曲的线条,原是心醉的形状。
"再饮一杯?"老者将酒葫芦推过来。我摇头,却见葫芦上刻着"醉卧沙场君莫笑"的残句。王翰的字迹已被岁月磨得模糊,却比任何碑刻都更清晰。原来千百年来,醉倒的何止是文人?那些被功名碾碎的赤诚,被离愁击碎的相思,被时光磨碎的壮志,此刻都在这酒香里浮沉。
晨光初现时,酒盏里的桃花已沉入杯底。老者不知何时离去,只留下案头半阕《鹧鸪天》。我蘸着残酒在石板上补全后半阕,笔锋竟不自觉地染上怀素的狂草。原来二十年诗酒生涯,早将醉意刻进骨血——就像这盛满香风的酒盏,裂痕里依然透着天青色的光。
收拾残局时,发现片桃花正卡在石缝里。脉络呈凤尾状,倒像是杨万里笔下的"映日荷花"。我忽然笑了,将这残瓣收进袖中。或许某日,它会成为某个诗人笔下的意象;又或许,会永远躺在我枕下,在每个酒醉的夜晚,飘散出岁月的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