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记》
酒液在琉璃盏里转出最后一个漩涡时,我忽然想起李太白醉后掷笔入砚的狂态。只是他掷的是狼毫,我抛的却是前朝御窑的冰裂纹盏——那盏沿还留着建宁窑工的指纹,此刻正裹着酒气划破夜空,在青石板上炸开成满地星子。
“啪!”
碎裂声惊起檐角铜铃,叮当声里混着三十年前在汴京瓦肆听过的《霓裳曲》。那时我尚是御前侍墨的翰林,总在深夜替徽宗誊写瘦金体的诗稿。他写“雨过天青云破处”,笔锋里藏着对汝窑的痴恋;我研墨时却总盯着案头那方裂了冰纹的端砚,想着这纹路若是长在人心上,该是怎样的痛楚。
如今这痛楚竟在我掌心复现。琉璃碎片迸溅时,有片残盏擦过鬓角,血珠渗出来竟与当年替徽宗试墨时,指尖沾的松烟混在一处。那时他总说“墨要磨得浓些”,却不知最浓的墨也写不尽人心里的裂痕。就像此刻满地碎玉,每一片都映着三十年来不敢言说的心事。
邻桌老翁忽然抚掌大笑:“好个‘我微醉信手抛去琉璃盏’!”他鬓边白发与盏中残酒同色,袖口还沾着终南山采药时带的松针。这模样倒让我想起苏子瞻夜游赤壁时,船上那个“举酒属客”的鹤氅道人——都是醉眼看破红尘的痴人。
“小友可知这碎盏最像什么?”老翁拾起片琉璃,对着烛火端详,“像极了人生。”他指尖抚过冰裂纹,“初看是缺憾,细瞧却是造物主最精妙的留白。你看这裂痕里,藏着多少未说出口的故事?”
我怔住。三十年前在御书房当值,曾见徽宗对着新烧的汝窑天青盏长叹。他说:“这釉色太完美,倒不如有道裂痕来得有趣。”当时不解,此刻却忽然懂得——原来最深的遗憾,往往是最动人的诗行。
碎玉堆里忽然闪过银光,是盏底錾着的“大观”年号。徽宗御笔亲题的款识,此刻正躺在酒渍与血痕之间。那年他握着我的手教写瘦金体,说“字要如刀刻,心却要如棉”。我至今记得他掌心的温度,比这碎了的琉璃更烫人。
“当年在汴河桥头,我也摔过一只定窑白瓷。”老翁从腰间解下酒葫芦灌了一口,“摔的是器物,碎的却是心头枷锁。”他忽然凑近,眼里闪着醉意,“小友可知,这世上最锋利的不是刀剑,是敢把完美摔碎的勇气?”
檐角雨滴落下,在碎琉璃间敲出编钟的余韵。我拾起片较大的残盏,裂痕在烛光下宛如河图洛书。三十年前在翰林院值夜,曾见蔡京捧着《宣和书谱》来讨徽宗墨宝。那时我不懂,为何帝王要在这书谱里夹进自己画的怪石——如今才明白,那些扭曲的线条,原是心碎的形状。
“再饮一杯?”老翁将酒葫芦推过来。我摇头,却见葫芦上刻着“醉里挑灯看剑”的残句。辛幼安的字迹已被岁月磨得模糊,却比任何碑刻都更清晰。原来千百年来,摔碎的何止是琉璃?那些被礼教碾碎的痴情,被权谋击碎的赤诚,被时光磨碎的壮志,此刻都在这满地碎玉里闪着微光。
晨光初现时,碎琉璃已被露水浸得透亮。老翁不知何时离去,只留下案头半阕《临江仙》。我蘸着残酒在石板上补全后半阕,笔锋竟不自觉地染上瘦金体的瘦劲。原来三十年翰林生涯,早将徽宗的笔意刻进骨血——就像这碎了的琉璃盏,裂痕里依然透着天青色的光。
收拾残局时,发现片琉璃正卡在石缝里。裂痕呈凤尾状,倒像是徽宗画过的瑞鹤图。我忽然笑了,将这残片收进袖中。或许某日,它会成为某个匠人修复古瓷的样本;又或许,会永远躺在我枕下,在每个酒醉的夜晚,叮咚出岁月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