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厚绵延的堤坝上,百余人正匀称地分布,
有的站立,有的蹲伏,甚至还有的趴在地上。
这是漕运衙门在丈量水位。
李至刚在一行人中央,脸色凝重地看着下方黝黑、奔腾的河水,只觉得心神激荡。
他勉强平复呼吸,对着身旁的沈藻,沉声道:
“一日中观察水位的最佳时段是清晨、正午、傍晚,以太阳为基,
观察日出前后、日中前后、日落前后的变化,由此来判定是否有日潮存在。”
沈藻迅速记忆,眼中闪过疑惑,
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幽深的黑暗,以及天上高悬的明亮玉盘,
这明明是黑夜啊。
李至刚补充道:
“其中有一些特例,满月、新月,也就是初一和十五前后,可能会出现“凌汛”或“潮水上溯”。
这个时候,就要增加在夜晚和清晨的观测。
不过治水至疲,堤坝越修越高,
许多地方对于午夜观测已经疏忽了,认为清晨观测足够
在六月雨季前后,需关注午后至夜间的雷雨。
上游一旦下雨,三到六个时辰之后下游水位就会上涨,要提前做好防范。
而今日是十三,距离十五很近
所以这几天是最可能涨水,也是最危险的时候。”
沈藻听得晕晕乎乎,但最后的话他却听懂了:
“大人,那.那.那咱们在这堤坝上,岂不是很危险?”
李至刚瞥了他一眼,轻轻一笑:
“治水从来就不是一个安全营生,
你要记住,所谓上官,
你若是不敢带头往前冲,旁人又怎么会冲呢?
现在本官站在堤坝上,漕运衙门与布政使司就没有理由不来,
要不然.他们会如此心甘情愿地来这里冒险?”
沈藻脸色凝重,轻轻点了点头:
“大人,小侄知道了。”
“嗯,继续观测吧,一旦有水位上涨,第一时间告诉我。
这座修建了十五年的堤坝,可能扛不住多大的水,
一旦有危险,马上要疏散百姓。”
“是!”
沈藻点了点头,弯下身将一根长长的木枝插入水中,
仔细盯着其上刻痕,观察水位。
而李至刚则站在后方,静静听取着各个吏员的禀告,
身旁文书打着灯笼,不停记录
茫茫黑暗中,堤坝上的一排灯火,似是这天地间唯一的光明。
时间流逝,很快便来到了丑时。
奔腾不止的黄河似是永不停息,一直在冲撞着堤坝。
桀骜不驯的河水似是想要努力挣脱束缚。
空气中弥漫的水汽与泥沙,
已经让堤坝上所有人都变成了泥人,狼狈不堪。
趴在地上的沈藻觉得自己像是被泥沙淹没,身子都重了不少,
尤其是撑住丈量杆的手,已经交替更换了不知多少次,早已变得酸痛无比。
“妈呀,这活也太难干了”
沈藻心里这样想着,他将手臂垫在脑袋下,怔怔地看着前方河水。
忽然,沈藻扶住丈量杆的手掌微微晃动了一下。
“嗯?”
他有些愕然地抬起头,用力抓住丈量杆,仔细感觉。
他的脸色一点点变得严肃,甚至是凝重。
“大人,大人!!!”
他一边叫喊身后的大人,一边看着前方水位。
只见明晃晃、密密麻麻的白色刻痕一点点被黑色的河水淹没,扑腾上来的泥沙似乎也多了许多。
沈藻眼睛一点点瞪大,不过几息时间,就已经涨了一个手掌的高度!
“大人!大人!您快来看!”
不只是沈藻,百余名分散的吏员都开始东张西望,叫喊起来。
堤坝上人流涌动猛地加快.负责禀告的吏员不停地朝李至刚那里冲去!
李至刚并没有惊慌,而是脸色平静地看着文书上记载的、一个又一个高度,越来越高
“涨水,涨水了!!”
“哪里下雨了?是哪里下雨了?”
有经验丰富的老吏已经开始嚷嚷,脸上闪过畏惧。
虽然治水多年,但他们此刻,可是在堤坝上啊。
若是堤坝一下子垮了,神仙也救不了他们!
而且,他们心中愤怒,
想到了漕运衙门两位主官的争权夺势,打得不可开交。
这分明是拿他们的命在开玩笑,
下雨不提前告知不说,还要由一个新来大人带队!
惊慌在此刻开始弥漫,整个堤坝上弥漫着一股恐怖。
第一次见到此等场景的沈藻还趴在那里,
看着水慢慢没过了大半截丈量杆,
快,太快了!
他还没有见过这么快的涨水!!
他想要爬起来,但见同僚们依旧在丈量,
便强忍着心中恐惧,继续记录,
一个又一个的高度从他嘴里吐出
李至刚始终脸色如一地站在那里,眼中有几分古怪,
看着愈发高涨的河水,他喃喃自语:
“莫非,真有天命?”
“不要惊慌,不要怕!本官与你们一起。
这座大坝有三万人修建,是最重要防河堤坝,
要塌也是其他地方先塌,稳住心神,安心记录!”
李至刚中气十足的声音让不少人安定了少许,惊慌声渐渐平息
做完这一切,李至刚看向更下游的位置,眼窝深邃,神情复杂。
过了许久,他神情恢复正常,面露坚毅,沉声道:
“回去告知河南三司、漕运衙门,
大黄寺堤暂时无恙,
但下游几个浅堤有决堤的可能,让他们早做好准备!”
吏员脸色陡然一变,神情严肃到了极点。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是是!!”
吏员慌忙跑开,身形一点点消失在黑暗中。
下游陈桥镇堤坝,这里是整个黄河大堤的一处平顺地带,
河水并没有蜿蜒处那般湍急,修建的大堤也常年加固,
可以说.这里几乎是整个衙门最放心的地方。
而在晚上,
也理所当然的没有人来观测水位。
漆黑的夜里,月色弥漫,
天空中厚重的云彩压盖,像是雷雨天前的云朵汇聚。
就在这等黑暗之中,
十余道人影身穿深色衣衫,手拿铁锹镐头,慢慢靠近堤坝,
一切都井然有序,安静无声。
领头之人来回比对,终于找到了预定位置。
正当他打手势,十余人分散准备开挖时,
他忽然觉得前方的河水似乎汹涌了许多。
“嗯?”
领头之人凑近一些,想要看得真切。
正当他刚刚趴下,准备拿镐头试一试水位时,
一道清脆且刺耳的声音突兀响起,响在所有人心中。
“咔嚓.”
声音虽然轻缓,但如雷炸响,
让一行人呆愣在原地,面露荒谬。
怎么回事?
还没开始挖啊
领头之人忽然觉得,
原本干湿的衣物变得冰冰凉凉,还有些许颗粒感传来
他撑起身子一看,脸色猛然大变!
一道指头宽的缝隙在大坝上弥漫,正在飞速蔓延,
“喀嚓,喀嚓”的声音不绝于耳。
“跑”
“跑!!快跑=!!”
他的声音愈发高亢,
所有人只是呆愣了一瞬间,就丢下手中锄头镐头,向远处狂奔。
下一刻!
“轰——”
像是千百门洪武铁炮齐响,震得大地都在颤动。
刚刚跑下堤坝的领头人微微侧头,惊鸿一瞥,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原本平整的陈桥镇堤坝被炸开了一个足足有两间房舍大小的缺口,
汹涌澎湃的黑水正裹挟着月光,
以飞一般的速度涌来。
这一刻,地动山摇,天崩地裂!
黄河决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