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两次见何红豆,对方衣着光鲜,事业有成,他自然而然以为何红豆属女强人型,活得尽情尽兴。此时此刻,油腻污糟的筒子楼尽头,何红豆遥指的房子被蝇虫环绕的垃圾堆包围,显得落魄又肮脏。怎么看,这样的家也应该属于那些汲汲营生的中年男人,拖家带口,每次喝得烂醉,骂女人打孩子,过着鸡飞狗跳的日子。
苏阅沉寂许久,还是未开口询问。成年人的世界便是如此,既然萍水相逢,何必多管闲事惹一身骚。前女友的猝然离开使他开始冷漠,柔软脊背短时间内生出坚硬的皮壳。
进屋后,何红豆忙忙碌碌为他找了双氧水、酒精、棉棒和绑带。她揭开苏阅头顶顶着的西兰花,他抢夺,死死抱紧在怀里,桃花眼底的神色比熊孩子还倔三分。
何红豆一棉棒揉上去,好笑,“我又不抢你的。”
苏阅桃花眼微微睁大,欲说什么,最终还是作罢。他整一个被超人暴打过的衰命丧尸样,孤零零抱一颗西兰花,模样可笑得很。
何红豆见状锤了锤他脑袋,叫他打起精神来。苏阅一言不发避开了,他不接受何红豆,亦不接受她无缘无故对他释放的善意。
苏阅闷着脑袋想起了孙颜第一次跟他告白的场景,彼时白裙子笔直腿儿的女孩请他来家里做客,炒了五大盘西兰花摆桌子上。他不爱吃西兰花,她亦不爱吃,但她多方打听出,苏阅家每日必会做一盘清炒西兰花。这盘菜是苏阅父亲去世前的那个下午炒给小男孩的,后来男人去化工厂上班,被化学药品喷了一脸,当场老脸黄了又白,白了又红,最后完全赤黑,彻底歇了菜。
孙颜说,她愿意代替去世的老父照顾他,她愿意天天炒西兰花,给他吃一年、十年、五十年。说完,十五岁的少女端起饭碗,憋了气一口一口扫光了五个盘子里所有难吃的西兰花。
可还没等到头一个十年结束,色未衰爱已迟,孙颜一盘子将清炒西兰花倒扣苏阅头上,“我受够了。”
这是她离开他之前,最后的一句话。
卸了妆又上了药,苏阅被何红豆推进了纪子焉房内,她把手机搁在他床边,柔声嘱咐道,“你有事便叫我。”
苏阅侧过脸不理她,倒头便睡。
上过一次当就不会上第二次,他不喜别人无缘无故地对他好,孙颜是第一个,夺走了他所有的情绪;何红豆是第二个,他一遍遍告诫自己冷言旁观。
半夜里,房间外传来女人咽咽低泣,垃圾恶臭飘乎盘旋。苏阅翻了个身,强迫自己继续睡。
渐渐地,女人不再凄诉,空气里只余她浓重的呼吸声。苏阅开始数羊,很快数到了一百头。
耳边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变为了唇齿之间藏不住的痛呼。苏阅双眼迅速扫过书架上一本本佶屈聱牙的著作,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咚!”痛呼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震动耳膜的巨响。苏阅狠狠呸了自己一口,不管不顾冲出了卧室。
苏阅找遍了小房子里的边边角角,终是在屋外公共厕所边寻到了瘫坐在地的女人。
何红豆倒在公共厕所边,一手握紧一个小药瓶,一手抠挖白~粉墙。她抬首仰望气喘吁吁的苏阅,杏眼垂泪,不争气地苦笑,“我还是想把肚子里的孩子留住,苏阅,我不想失去它。”
搞半天,她从未想过诱惑自己……苏阅松了一口气,须臾,他又将那口气重新提了上来。
因为他俯视着的女人正可劲抓挠他的裤脚,咬牙坚韧求救,“苏阅,我吃了半颗药,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
苏阅叹了口气,俯身抱她于怀,一步一步拾起他刚丢掉四个小时零五分钟的良心。
看来他这辈子都甭想做负心汉了,纵使被人反复辜负又糟蹋,那颗心终究硬不起来,依旧憧憬着,憧憬着另一颗独特而美妙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