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本恶狠狠的答道:“那女人叫你来说的吗?”
都宾答道:“不是,是你儿子的口信。”奥斯本听了这话,一倒身靠在马车犄角里不言语。都宾让车子先走,自己紧跟在后面。马车经过城里的街道,一直来在奥斯本的旅馆门口,都宾始终不说话,跟着奥斯本先生进了他的房间。这几间屋子原是克劳莱夫妇在布鲁塞尔的时候住过的,从前乔治常常在那里进出。
奥斯本往往喜欢挖苦别人,他很尖酸的说道:“你有什么命令啊?请说吧,都宾上尉。哦,我求你原谅,我该称你都宾少佐才对呢。比你强的人死了,你就乘势儿上去了。”
都宾答道:“不错,有许多比我强的人都死了。我要跟您谈的就是关于那牺牲了的好人。”
老头儿咒骂了一声,怒目看着客人说道:“那就请你赶快说。”
少佐接下去说:“我是他最亲近的朋友,又是他遗嘱的执行人。我就以这资格跟您说话。他的遗嘱是开火之前写的。他留下不多几个钱,他的妻子境况非常艰难,这事情您知道不知道呢?”
奥斯本道:“我不认得他的妻子,让她回到她父亲那儿去得了。”跟他说话的那位先生打定主意不生气,因此让他打岔,也不去管他,接着说道:“您知道奥斯本太太现在是什么情形吗?她受了这个打击,伤心得神志糊涂,连性命都有危险。她到底能不能复原也还保不住。现在只有一个希望,我要跟你谈的也就是这件事。她不久就要生产了。不知您打算让那孩子替父亲受过呢,还是愿意看乔治面上饶了他。”
奥斯本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话,没命的咒骂儿子,夸赞自己,竟像是做了一首狂诗。他一方面夸大乔治的不孝顺,一方面给自己粉饰罪过,免得良心上过不去。他说全英国找不出比他对儿子更慈爱的父亲,儿子这样忤逆,甚至于到死不肯认错,实在可恶。他既然又不孝又糊涂,应当有这样的报应。至于他奥斯本,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他已经罚誓不和那女人攀谈,也不认她做儿媳妇,决不改悔。他咒骂着说:“你不妨告诉她,我是到死不变的。”
这样看来这方面是没有希望的了。那寡妇只能靠自己微薄的收入过活,或许乔斯能够周济她一些。都宾闷闷的想道:“就算我告诉她,她也不理会的。”自从出了这桩祸事,那可怜的姑娘一直神不守舍,她心痛得昏昏默默,好也罢,歹也罢,都不在她心上。
甚至于朋友们对她关心体贴,她也漠然无动于中。她毫无怨言的接受了别人的好意,然后重新又伤起心来。
从上面的会谈到现在,可怜的爱米丽亚又长了一岁了。最初的时候,她难受得死去活来,叫人看着可怜。我们本来守在她旁边,也曾经描写过她那软弱温柔的心里有什么感觉,可是她的痛苦太深了,她的心给伤透了,我们怎么能忍心看下去呢?这可怜的倒楣的爱米丽亚已经精疲力尽,你绕过她床旁边的时候,请把脚步放轻些儿。窗帘都拉上了,她躺在蒙蒙——的屋子里受苦,请你把房门轻轻的关上吧。她的朋友们就是这么轻手轻脚的伺候她来着;在她最痛苦的几个月里面,这些心地厚道的好人时时刻刻守着服侍,直到上天赐给她新的安慰之后才离开她。终究有那么一天,可怜的年轻寡妇胸口抱着新生的孩子,又惊又喜,从心窝里乐出来。她生了个儿子,眼睛像死去的乔治,相貌长得像小天使一样好看。她听得小孩儿第一声啼哭,只当是上帝发了个奇迹。她捧着孩子又哭又笑;孩子靠在她胸口的时候,她心里又生出爱情和希望,重新又能够祷告了。这样她就算脱离了险境。给她看病的几个医生担心她会从此神志不清,或是有性命的危险,眼巴巴的等待这个转机,因为不过这一关,连他们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救星。那些忠心服侍她的人几个月来提心吊胆,如今重新看见她温柔的笑容,觉得这场辛苦总算没有白饶。
都宾就是这些朋友里头的一个。当时奥多太太得到她丈夫奥多上校专制的命令叫她回家,不得不离开爱米丽亚。都宾便送她回到英国,在她娘家住下来。凡是有些幽默的人,看见都宾抱着新生的小娃娃,爱米丽亚得意洋洋的笑着,心里都会觉得喜欢。威廉-都宾是孩子的干爹,孩子受洗礼的时候他忙着送礼,买了杯子、勺子、奶瓶,还有做玩意儿的珊瑚块,着实费了一番心思。
做妈妈的喂他吃奶,给他穿衣,专为他活着。她把看护和奶妈赶开,简直不准别的人碰他。她偶然让孩子的干爹都宾少佐把他搂在怀里颠着摇着,就好像给都宾一个了不起的好处。这些话也不用多说了。儿子是她的命,她活着就为的是抚养儿子。她痴爱那微弱无知的小东西,当他神道似的崇拜他。她不只是喂奶给孩子吃,简直是把自己的生命也度给他了。到晚上独自守着孩子的时候,她心底里感到一阵阵强烈的母爱。这是上帝奇妙莫测的安排,在女人的天性里面藏下这种远超过理智,同时又远不及理智的痴情;除了女人,谁还能懂得这样盲目的崇高的爱情呢?威廉-都宾的责任就是观察爱米丽亚的一言一动,分析她的感情。他因为爱得深,所以能够体贴到爱米丽亚心里每一丝震动。可怜他胸中雪亮,绝望的明白她心里没有他的地盘。他认清了自己的命运,却并没有一句怨言,依头顺脑的都忍耐下去了。
爱米丽亚的父母大概看穿了少佐的心事,很愿意成全他。都宾每天到他们家里去,一坐就是几个钟头,有时陪着老夫妻,有时陪着爱米丽亚,有时跟那老实的房东克拉浦先生和他家里的人在一起说话。他找出种种推托送东西给屋子里所有的人,差不多没有一天空手的。房东有个小女儿,很得爱米丽亚的欢心,管都宾叫糖子儿少佐。这孩子仿佛是赞礼的司仪,都宾一到,总是她带着去见奥斯本太太。有一天,她看见糖子儿少佐坐着街车到福兰来,不禁笑起来了,他走下车来,捧着一只木马,一个鼓,一个喇叭,还有几件别的玩具,全是给小孩儿玩操兵的,说要送给乔杰。孩子还不满六个月,怎么也没有资格玩这些东西。
小孩儿睡着了,爱米丽亚听得少佐走起路来鞋子吱吱——的响,大概有些不高兴,说道:“轻些!”她伸出手来,可是威廉先得把那些玩具放了下来才能和她拉手,她看着不由得微笑起来。都宾对小女孩说:“下楼去吧,小玛丽,我要跟奥斯本太太说话呢。”爱米丽亚有些诧异,把孩子搁在床上抬起头来望着他。
他轻轻的拉着她细白的小手说道:“爱米丽亚,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她微笑着说道:“告别?你上哪儿去?”
他道:“把信交给我的代理人,他们会转给我的。我想你一定会写信给我的,是不是?我要好久以后才回家呢。”
她道:“我把乔杰的事都写信告诉你,亲爱的威廉,你待我跟他都太好了。瞧他!真像个小天神。”
孩子粉红的小手不知不觉的抓住了那老实的军官的手指头,爱米丽亚满面是做母亲的得意,抬起头来看着威廉。她眼睛里的表情温和得叫人无可奈何,哪怕是最残忍的脸色也不能使他更伤心了。他低下头看着那娘儿两个,半晌说不出话来,用尽全身的力量才说了声“求天保佑你!”爱米丽亚答道:“求天也保佑你!”接着抬起脸吻了他一下。
威廉踏着沉重的脚步向门口走去,她又说道:“轻些!别吵醒了乔杰!”他坐着马车离开的时候她根本没有听见。孩子在睡梦里微笑,她正在对着孩子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