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吹破残烟(十)(2 / 2)

诱宦 再枯荣 11714 字 4个月前

“我还是止不住担心呀,”芷秋吃了两口,便不再吃了,拽住他的手腕子,“你几句话就将事情说完了,可真到那时候,又哪里是几句的事情?譬如你到了诏狱里头,他们对你用刑怎么办?拿烧红的铁烙子烫你,又或是什么老虎凳,你怎么经得住?”

讲了两句,渐渐就有泪花扑出来。陆瞻一颗心又软又疼,忙摸了帕子为其搵泪,“你想得也太多了些,真到了诏狱也没事儿,镇抚司诏狱就是我管着的,谁还敢对我用刑?不过在里头待几日,事情办好了,我仍旧出来的。”

“自古说世态炎凉,你好时,他们自然听你的,你不好了,他们自然去听别人的,谁还敬你重你呢?”

陆瞻听了觉得又可爱又好笑,眉目舒展时,暗暗将一只手卷入她衣裳内,“世态炎凉是没错,可他们都有自个儿的判断,迷局未明,不会轻易得罪我的,你只管放心。”

那只手像条蛇似的爬在她衣裳里头,缓缓使得她眼波迷醉,折倒在他肩上。浑圆而柔软的一片迷乡也使陆瞻有些意乱情迷,俯脸吻她,黏黏腻腻地轻吻里,他将手卷入裙中,抽掉几根带子,随之也触着另一种滑腻腻的什么。

一阵风折杨柳后,有脚步声由远渐近,却谨慎地止步在屏风后头,原是黎阿则,低声告禀,“干爹,魏谦派了两个缇骑回来,刚刚才到,现在外头厅上等候。”

“叫他们等着。”

这一等便是半个时辰,两个缇骑茶也吃了好几盅,方见陆瞻穿着蓝得发黑的道袍,不紧不慢地走近厅上来,袍子未束腰带,松垮垮地罩在身上。正握着条帕子揩手,眉也不抬,“方大人有消息了?”

两位缇骑忙拔座起来禀报,“督公所料不错,上次遭劫,方大人没死,是叫海寇劫了去。如今已经安稳回城了,原是要回苏州的,可皇上来了急谕,传他进京,所以魏大人特叫卑职们来回禀督公。”

陆瞻将几个指头一一搽抹过,帕子折入怀内,抬眉起来,“魏谦怎么不亲自来回禀?”

“卑职正要禀报这件事儿呢。多亏了方大人,咱们在苏州市舶司抓一个通寇的官员,不是别个,正是前几年沈从之举荐给沈丰、沈丰又举荐给皇上的市舶司提举苗全。”

闻言,陆瞻笑起来,兴致盎然地抬了下巴叫二人坐,“苗全我知道,是十年的进士,原是在翰林院做个闲职,后被沈丰举荐去了宁波市舶司,听说明年就要调回京到顺天府任府尹的。”

“正是此人,但此人在市舶司这几年,私通海寇,每每将我朝与他国货船往来的信息透露给海寇,海寇劫了货再与他坐地分成。他这几年敛财无数,有些送到老家,有些则送到京中沈阁老家里。因这件事儿牵扯到沈阁老,魏大人不敢走露风声,所以亲自同方大人一齐将他直接押送进京。”

“他做得对。”陆瞻扣着十指,两个拇指相互打着圈儿,“你们八百里加急回京,传我的话给崔元峰,在我被押解回京之前,务必让这个姓苗的吐露干净,供词不要过司礼监和内阁之手,秘密上呈皇上,其他的,皇上自有定夺。”

其中一缇骑品砸过来,一瞬慌了神,“您老被押解进京?这是怎么个说法?”

“没事儿,你们回京,朝中自然会有参我的消息,告诉崔元峰和与我交好的几位朝臣,不要为我辩驳。”

两人不便多问,领命拜礼出去。陆瞻眼色在沉默中坠一坠,把一片青天坠成了月色。

帐外苍狗白衣,帐内却仍旧是万年不变的儿女浓情。芷秋状若浅醉微醒,桃腮嫣目,欲语还羞,透着青纱瞧他,只等他走来撩开帐。

烛火光下,点亮陆瞻眼中的霪色,撩开帐将她搂抱起来,凑到耳根子处吹一口气,“眼下心情又好了?”

她臊忙慌地缩在他怀里,只穿着一抹杜娟红肚兜,一条珍珠白纱裙,几个粉嫩的脚指头半掩在裙中,将整副骨头似要揉进他的骨头内,抬眼将他微嗔,“你讨不讨厌?我本来也没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就是为你担心。”

“我讨厌。”他将她小心翼翼地吻一吻,搂着人倚在床架子上,“我的事情你不要担心,你从前讲过的,我要怎么着了,你会带着银子改嫁。我想想心里就受不了,所以你放心,我不会有事儿的,就为了你,我也得全全乎乎的。”

芷秋怀里撑起,撅着嘴死盯着他,“你最好是,否则你要是出什么事,我第一个卷了家财别嫁汉子去!”

他笑一阵,下床取了玉箫递给她,“吹一曲我听。”

银釭明灭,月珏横斜,春帘内玉箫轻奏,吹尽这两年从未分别过的时光,婉约烟水里,无不是情长日短的叹息。一曲罢了,陆瞻见她又似低落起来,忙捧着脸亲她,“心肝儿,我告诉你件高兴的事情,你笑一笑。”

“什么?”

“方文濡还好端端活着。”

“真的?!”芷秋将玉箫一扔,吊着他的脖子先惊复喜,“真的还活着?你怎的这么神呢?什么事情都叫你说得准准的,你莫不是已经得了道吧?”

陆瞻兜着她的腰,只觉她的欢颜可以战胜人间无数愁苦,他也就笑了,“他在宁波遇着点不平事,现已平了,还立了功,被皇上传召进京去了,一时回不来。明儿你好好梳妆梳妆,将这个喜事儿给你妹妹带去,你也趁势去散散心。”

“云禾听见,只怕要高兴死了!”不过须臾,芷秋眉染秋霜,“可她已经嫁了人,这可怎么好?真是前世的冤孽算不清,这沈大人怎么就非缠上她呢!”

这大约是个无解之谜,连云禾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也不再去想,凭他桃花吹落,自有蔷薇来。

在同样一个淡月黄昏里,一线凉风由纱窗密密麻麻的细孔里吹入,斜扫云禾连鬓角的碎发,镜中娥眉浅画,朱色描唇,艳丽地朱砂痣像一场盛宴如火如荼的开端,宝鉴一笑,媚入香骨。

这厢妆罢,走到外间见骊珠几个来往摆着酒菜,她提起一个白釉壶晃一晃,闻听里头泉洌叮咚,便笑,“这是什么酒,可要烈一些的好,只怕那王八羔子吃不醉!”

“姑娘放心,”骊珠俏丽地挤挤眼,怀里掏出一个纸封也晃一晃,“抗得住酒,还能抗得住这个不成?”

“蒙汗药?你哪里弄来的?”

骊珠嗔她一眼,“又不是什么宝贝东西,前两日我去堂子里要来的,一会子姑娘和沈大人在房里吃酒,我在耳房里招呼宗儿那狗杂种,完事叫飞莺守着,有什么动静,倩儿负责报信,咱们非将他那书房翻个底朝天。”

云禾亦得意一笑,坐到榻去,“得了,去请他来吧。”

夜刚岑寂下来,灯花初结,沈从之在蒋长薇房里看孩儿,逗弄一阵没了兴致,便歪在榻上远远瞧一眼床帐。本是想搓着肚肠挤两句体贴的话出来,临到了,却情诗尽忘,浓词皆丢,憋不出一句堪听的辞藻。

倒是蒋长薇,见他有些憋闷,靠在枕上拂拂额帽,又扮起贤良,“夫君守着我做什么?我这里没什么,孩儿有奶母子照看着,你到七娘房里去吧,叫她给你解个闷儿。”

话头一挑起,沈从之心便往那头飞去,可面上还要周全两句,“你这身子怎么样了?大夫不是说不能见风,你再熬几日,暂且别往屋外去。”

哪里来一阵风,蒋长薇倏然打个冷颤,凉到心里去,“我好着呢,夫君只管忙你的去,何苦白白守着我,我眼下还服侍不了你。”

尴尬中,骊珠来得正巧,拨开铃兰就往卧房里闯,“姑爷,我们姑娘叫您去呢。”

恍惚有只喜鹊在沈从之耳边喧闹起来,欢喜得他拔身起来,只言片语也想不起留,一股脑往云禾房里去。进屋见云禾穿着大红洒金对襟衫,扎在牙白的裙子里,梳着乌油油的髻,颊腮两侧还画着斜红妆。

桌上四盘八簋摆得满满当当,又温着金华酒,并两只玉斝,堪得上良夜良辰。一切令他有些心口发酸,也倏忽有些害怕起来,只怕方文濡还活着的事情叫云禾晓得了,这梦幻般的一夜就成他人生里的一片海市蜃楼。

云禾见他怔在门口,媚眼翻波地一笑,“你瞧你这个人,平日里巴结的那样,如今我请你,你却站在那里不动弹。怎么,还要我过去拉你不成?”

一唤,将沈从之神魂唤回来,万分庆幸她还在眼前,忙不迭挨着她坐下,生起一丝小心翼翼,“今儿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样招呼我,倒弄得我有些不习惯……”

她忍不住翻一个白眼,只是今日这个白眼翻得酥人骨头,令他酒未饮,人先醉。

少顷,云禾筛了酒,举起绿油油的玉樽往他杯上轻轻一磕,“自我嫁给你,你待我没得说的,我麽也不是那般铁石心肠,你待我这样好,就是块石头也泡软了,何况我一个小女子?”

仿佛天下落了金元宝,将沈从之砸了个头晕眼花,铺天盖地的喜悦掩埋了刚刚冒出头的疑心,“你可算明白了,不枉我成日纵你宠你,往后,就同我好好过日子,回了京,我也是一样待你。”

云禾又斟来一杯,媚孜孜地勾着眼色,“自然是好好过日子,我这个人麽,脾气不大好,从前的事,请你多担待,不要同我计较,这就是待我最大的好了。”

说到底,沈从之也不过是个男人而已,这一刻难免就心迷了胭脂笑,情困了红粉局。翠袖殷勤金杯错落之间,他真个就想象起“好好过日子”这几字真言来,那些一帧帧滑过的画面里,满是她一张粉妆笑颜,直到醉倒,口里还呢喃着。

满腹柔情,幻化成二字,“云禾,云禾……”

云禾出门的脚步一顿,回首过来看他一眼,就一眼,便又无情地捉裙而去。廊下撞见骊珠耳房另一个门里出来,吃得云腮微红,手上坠着串钥匙晃一晃。

月淡星疏,二人各秉一烛,将多宝阁下那个匣子打开,里头果然是一些书信,多数是沈丰的手信,云禾迅速翻阅,眉心渐渐扣紧,你来我往的字句中,织成了一张天罗地网将陆瞻网在里头。

骊珠也各处翻一翻,“姑娘,好像没有有关公子的。”

云禾正伏地抄写那一堆信笺,闻言匆匆回她,“再翻翻,我相信文哥哥的死绝对同他有关。”

树影鬼魅地摇晃,骊珠一手覆烛,将多宝阁一一照过,一无所获中,又翻到书案上去,慌乱中一封书信翩跹落地,正巧落在云禾脚边,她抽来一瞧,却是市舶司苗全所书,除了一堆奉承之言,另有短短几个字扎入云禾眼中:

特蒙沈公悔教提拔,不胜感念,沈公所托方生之事,业已办妥。

骊珠将灯笼凑近,跟着粗粗看一眼,眉心稍结,“原来是就放在书案上头的,还害咱们翻箱倒柜的。怪了,姑娘,他怎么将这信随手放在书案上,还不找个地方藏起来?”

云禾握着信笺的手抖一抖,忙俯案抄录下来,一应递给骊珠,“他太自大了,文哥哥没有根基也无家世,才叫他有恃无恐。藏在裤子头,别叫人翻出来。”

言讫忙将匣子一应书信封了放回原处,正要踅出门去,倏见沈从之与宗儿两个廊下出来。那宗儿钻进来将满屋子蜡烛点亮,顷刻也照亮沈从之黑漆漆的眼,跳跃着伤心与绝望,死死盯住云禾,仿佛要从眼睛里跳出个魂魄,掐死她、或是乞求她。

突兀的寂静里,他什么也没问。云禾反倒破罐子破摔地笑起来,“你是想问我到你书房里来做什么?就是你猜的那样,找你害文哥哥的罪证!”

须臾,沈从之像是松了口气,又似乎是有些窒息,双肩垂下走到书案拣起那封信在她眼前扬一扬,“就在这里,你看到了又能怎么样?”

“去官府衙门告你。”

他垂下眼角一笑,“想告倒我?云禾,我没想到你在风月场打滚儿这么多年,还这样天真。这天下,有几个衙门敢管我沈从之的事儿?”

云禾挺直腰,恨目相对,“我不信这天下会叫你沈从之只手遮天,你陷害忠良,欺占民女,我不信没有王法管得你。”

“欺占民女……”沈从之慢悠悠绕着她转一转,每走一步,心都抽疼一下,痛觉浮上面庞,成了一个顽劣的笑,“你是民女吗?你只是个婊/子,我对你太好了,好到你已经忘了自己是个什么身份。我现在就提醒提醒你,你是沈家的人,想告我,也先看看你出得了出不了这个门。宗儿,将七娘请回房内,没我应允,不许人探望。”

宗儿得令,将云禾一推,云禾绊着门槛趔趄了一下。沈从之在她背后,双手几乎本能地要伸出去,又谨慎地攥成了一个拳头,攥得手背上的经络凸得像断裂的山脉。

当夜,翠瓦凝露,轻寒凛凛,澹澹的月光撒得遍地都是,将沈从之的影子拉得长长一条,与云禾的影相隔咫尺。

他转过身,望着帐中的云禾被堆在红茵翠被间,烛光倾落在她婉情固执的脸上。

他曾以为他出身尊贵,这世上是没有谁可以迫害得了他的,现在恍然大悟,他错得离谱,眼下的她,不就将一把匕首插入在他胸膛,并将他心尖上的血涂抹成一颗朱砂痣,为她自己曾添了奇异的风情。

更吊诡的是,这抹风情仍然能在沈从之身上投下火种,渐渐地,烧毁他的理智。他走过去,粗鲁地扯开她的衣带,云禾先是一怔,随即揿住衣裳狠命揣他,“你想做什么?!”

“你说呢?”淡而又淡地,沈从之笑了,轻易将她摁在软绵绵的锦被上,“自然是行周公之礼囖,咱们成亲这么久,总要将该办的事儿都办了。”

云禾的两个腕子被他一只手揿在上头,她只能屈膝去抵他的肚子,可小小女子哪有男人家力道大,叫他膝盖一顶,分开了她的裙。

徒劳的挣扎中,云禾没有哭,甚至没有任何悲伤,只感到他粗暴的吻在她的紧窝里,像一万只虫蚁,真叫她恶心。而疼痛随之侵袭进来。

床架子在他的虐杀中嘎吱嘎吱响个不停,像烟雨巷日日夜夜漫天的弦管骊歌,歌咏着一段接一段的苦难,无穷无尽。她就像从前对这些苦难毫无办法的缄默一样,不发出一点声音,沉默也无穷无尽。

半晌,床架子安静下来,沈从之带着心满意足去吻她干涩唇,就看到她偏过脸,眼中泄露丝丝缕缕的鄙夷,“我给你算算帐,我从点大蜡烛到现在,一共接过四十八个客,加上你,是四十九个。你真没什么特别的,连动作与呼吸都没有一丁点新意。”

言之淡淡,仿佛是在品藻今天的饭菜,并且,像拂开身上的一点尘土一样将他掀开,走到妆台去重理衣衫,新整云鬓,抹得两片红红的朱唇,是两把锋利的匕首,剜取了他的心。

沈从之坐在床沿,好像施暴者是她,而他的灵魂惨遭一场残忍的强/暴,额角的月牙疤痕里仿佛又涌出血,妆台那轮姿姿媚媚的背影就成了他心脏最浓艳最绝色的伤口。

他只能拣起心的碎片,慢慢、慢慢拼凑出一个支离破碎的笑颜,绝望地吐纳间,只有短短六个字,“婊/子就是婊/子。”

遗憾的是,那副脆弱的骨头毫无异动,甚至没有一丝颤抖。云禾已经在那些残酷的旧年景里,练就了刀枪不入的金刚之心。

作者有话要说:更晚了几分钟今天,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