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烛熄,长夜即告终,以心碎,以眼泪。
天色见明,青田一脸的枯槁,还带着道道伤痕,但却已是衫裙整齐,坐在赵府的大厅中。
“当头有几件大事,一件是棺椁吉壤,一件是入殓,还有一件就是丧事料理。你是暮云的夫君,她的棺材坟地由你去挑选。其余的——才我已叫钦天监阴阳司看时批书,小殓以巳正三刻为宜,大殓以明日辰正为宜,入殓时忌龙、虎、鸡、犬四生人,亲人不忌。移灵府中的妙觉阁,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开丧发讣。禅僧与道士我已遣人去请,到时候一百零八位高僧拜忏,九十九位道士打醮,妙觉阁灵前再有僧道各半百,按七对坛作法。这一个月,暮云的丧事就由我全权料理,我每日卯正过来,烦你腾出一间半间屋子容我做理事之用。暮云服侍了我小半辈子,也该我服侍她一回了。”
小赵陪坐下首,一夜之间已是眼眶塌陷,满颌的乌须竟作半白,双目失神地向前瞪着,挤出了一丝悲凄凄的笑,“暮云在天有灵,知道娘娘亲自来给她办理后事,必要给娘娘叩头谢恩的。棺木坟地之事不劳娘娘操心,一概交给我。我这就叫人收拾出一层院落来,再叫管家把家口花名册拿来给娘娘,府中上下听凭娘娘的调遣。”眉眼忽一震,洒下了成串的涕泪来,“我只求娘娘一件,娘娘若知道宫里头哪位画师丹青好的,烦寻一个来与暮云揭白传神,我后半世也就守着她的影像儿过活了。”
青田的唇角也向上一卷,把脸转开一边,“你既有一颗心,我又何曾少了两只手?暮云生前的模样我记得清清楚楚,不消旁人来画她的遗容。”
当下便使人捧来屏插、颜料,闭目回想半刻,多半日就描染出一幅暮云的大影来:头戴金翠冠,双凤挑牌,身着大红妆花袍,胸垂绣带,恍然若生。青田凝视着自己笔下的颜色与留白,隔着浅浅的画纸与深不可问的生生死死,骤然间掷笔,掩面痛哭。
次日,大殓入棺后,又哭过一场,青田就在堂内升座,传齐了赵家一干听差媳妇,挑选了几个机灵老练的随在身边,剩下的数百人各自分派:有请裱画匠裱传神的、请裁缝造殓衣的、请搭彩匠搭棚的,又有守灵上香、举哀哭棺的,各处报丧、迎送亲客的,监察火烛、收管器皿的等等不一而足。发送讣文后,便把妙觉阁临街的门户敞开,两班青衣,诸乐大奏。小赵是京中头号富商,暮云又曾是摄政王段娘娘身边的爱婢,夫妇所结交的官家贵戚多如牛毛,闻得噩耗纷纷探祭,就有因青田失宠而懒于应酬的,也少不得遣人送上祭礼。于是赵府一天到晚人来人往,不能胜数。小赵白天在卷棚内招待祭客,晚间戏文散后,就在暮云的灵旁搭下围屏凉床亲自守夜。青田只在后堂监事,日日天不亮就到,至夜方归。这样忙碌着,竟把齐奢也全丢在脑后。早听闻他回到了京中,却不见来北府一次,有隐隐约约的传言说是把那宫中教坊司的歌女桃儿接进了王府整夜厮混,青田也不过问,只管为暮云奔走不休,方觉稍减心中的悲痛。弹指一挥间,已至九月中。
这天,天还伸手不见五指,青田便起了身准备往赵府去。外头正在套车,有人来禀:“娘娘,周公公求见!”
周敦穿一套皂色绉纱便装,进门就磕下头来,“奴才拜见娘娘。”
青田下座相迎,虚伸出两手,“快起来,公公别来无恙?”
周敦定着眼向前一望,跟着就一叹:“娘娘清减多了。”
一壁的莺枝沉不住气,插嘴盘问:“可是王爷叫公公来的?”
令人窘迫的静默后,周敦干咳了半声,“是奴才自个好久不见娘娘,想来给娘娘请个安。”
深深的失望划过莺枝的脸,青田的心也跟着动摇一下,一丝钝痛由日以继夜的麻木中漫出,却依旧自矜地笑一笑,“傻丫头,王爷早有掌上莲花,岂还会记得眼中刺?”
周敦点点头,“呵”了一声,“奴才不懂什么花、什么刺,可娘娘的意思奴才懂了。娘娘既然已经知晓,那便更好。这位桃儿小主一入府就册为王嫔
,赐住于王爷寝殿的侧殿内,已是恩出格外,她却仍贪心不足,竟再三拿话调唆王爷,处处针对娘娘,看意思是非要把娘娘逼到绝地不可。奴才能说能做的,一定说到做到,只是人心歹毒,王爷的脾性又大不比当年,娘娘自己心里可千万要有个应对。”
仿佛是一脚踩了空,怔忡地一直一直地往下跌。“这样说来,她果真是深得王爷的宠眷?”
周敦停了一下,继而慢腾腾说道:“这位桃儿小主原是宫中歌女,那日在静寄庄的宴会上,以一身天女的装扮抱琴奏唱,就此入了王爷的法眼。王爷如今予她的这份宠眷,叫奴才冷眼瞧着,就恰便似这天女的仙衣叫一个末流的歌女穿在身上。当然,我们做下人的自是要尊奉王爷的心意,可王爷的心意越来越叫人难以领会。唉,奴才跟了王爷一辈子,反倒是不会做人了……”
青田的心中五味杂陈,红着眼圈朝周敦笑笑,“是我不会做人,这么半天竟干站在这门口说起话来。琴素,去倒茶,再搬张椅子来给公公坐。”
周敦举起手摇几摇,“不劳费事,奴才出来没向王爷告假,不敢久坐,瞧瞧娘娘便走。另外体制所关,奴才也不方便亲去祭拜暮云姑娘,只遣人送去了三牲祭品、缎帛彩缯、冥纸炷香、金山银山整一百抬,还请娘娘代为上祭罢了。娘娘自己一定节哀,莫使亲者痛、仇者快。”
泪水直冲了上来,青田忙重重低了眼,声音已是凄然欲泣,“多谢公公还惦记着暮云,还惦记着我这个人,那我就不虚留了,公公慢走。”
周敦佝偻着肩背去了,青田伫立原处,掌心摁着喉下的玉领扣,镂空的白玉,像是冰冷空寂的一点心。
至卯正,仍旧依时来到赵府。这一天正赶上五七,僧道开方破狱,传灯照亡。这边放焰口、拜水忏,那边朝三清、叩玉帝,更有比丘尼搭绣衣、靸红鞋,在灵前诵经咒,热闹非凡。青田下车就直入妙觉阁,灵柩前彝炉商瓶、银爵香盒,悬挂着暮云的青绿写真。管事媳妇端过一张椅来放在对面,青田坐了,吩咐一声“供茶烧纸”,就对着她亲手所绘的画像,将万般难诉的悲苦一道纵声哭出。随着鼓乐齐发,里里外外的男女伴着她一齐哭嚎起来,哭了良久,方始收泪,便见一个专管迎客的婆子走来阶前报说:“娘娘,外头来了位小姐,也不说名字,只说认识娘娘,看她的样子十分有排场,只是穿得花枝招展的,实在不像来吊丧的,娘娘看是不是请进来?”
青田但听穿得“花枝招展”,心中暗想这是给倌人送丧的规矩,是槐花胡同的旧年姐妹?可暮云又并不算倌人,来人究竟什么身份,实在大费踌躇。“报知你们老爷没有?”
“老爷说,既说认识娘娘,不妨请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