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路上处处杂花满地,又有一个方塘,塘中层层叠叠半残的荷花,花间系着几只锦舟。再绕过一片垂杨,上几级石磴,就有十数间楼榭半隐半现于古树青藤间。过一座垂花门,迎面便是就花居的牌匾。四面花树碍首、香草勾衣,满庭芳。
庭中,四五个大小丫头正倚廊做着针线,一道立起了身来,“娘娘回来了,赵太太在那边静殿里呢。”
琴盟替青田打起了细银丝所穿的帘栊,殿中水磨楠木的花罩下,暮云的背影就立在璇几玉案旁,摩弄着案上的一架瑶琴。
“暮云。”青田出声相唤。
先是暮云身边的婢女晶儿、钿儿等人赶上前行礼,青田笑着抬抬手,“坠儿呢?总不见她,病还没好吗?”
“好不了了,已送回乡下老家了。”暮云扭回身,一件夹花长褙下,肚腹高高地鼓起,塞了只箩筐似的。
她紧攥住青田的两手,青田抽出一手来,含笑抚了抚她的小腹,“哟,你这肚子,一个多月不见就大成这样了。你倒还顾不顾里头这个,快临盆了也往外跑,疯了不成?”
暮云没有一丝笑容,只扯住青田不放手,“我真快急疯了,小赵那个死人瞒着我,昨儿我才听说姑娘被王爷遣回京了,这是出了什么事情?”
青田光是笑,把她拉着摁去椅上坐下,“琴画,拿个鹅羽垫子来给赵太太垫上。”自己也在对面坐了,把送上的茶信手搁在一旁,语调漫漫,“就是你听说的那样,七月初九那天清早我们大吵了一架,他就把我赶出了静寄庄,叫人送我回来了,迄今已过去了整整十天,也再没给过我只字片言。”
暮云听后,忧色布满了脸,“那,姑娘,那你还好吗?”
青田低下头,拧动着指上的一只银錾花嵌珠戒,垂望花心托出的一粒大珠,“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半年多我们是个什么景况你也知道,有今天没什么奇怪的,我心里早有准备。没什么不好,真的一切都好,不说欢天喜地,可也吃得下、睡得着。你不用操心我,只一心一意调养好自己的身体,安心待产。”
暮云正欲说什么,却看琴画手里抱了个蚕丝织面的软垫来,一壁为她放去腰后,一壁偏过脸向青田低询:“娘娘,大理寺少卿左夫人在外头求见,娘娘见还是不见?”
“左夫人?”暮云把一手撑去腰间,另一手在额角一拍,“冯公爷的孙女不是?”
青田点点头,“正是。”
“嗬,据说冯老爷子前两天刚刚过世,她虽是出室女,也该大功九月,这时候正在服丧,没事儿跑出来做什么?”
“就是呀,奇也怪哉,”琴画也鼓起了嘴嘟囔着,“自打娘娘回京,来探望的就只有晓镜她们几个以前的丫头,至于那些贵眷们,哪怕以前三两日就要来抹牌听戏的,多也不再上门了。这左夫人和娘娘的交情也不过泛泛,怎么倒来了?”
青田将一肘支起在几面上,指尖轻点下颌,“人家身世高贵,早就瞧不惯我这样出身的人,又因为她家老爷升官的事情对我颇多不满。今见我恩宠不再,必是来当面揶嘲,一解旧恨的。”
琴画一下直直地噎在那里,“是了,娘娘说得有理。待奴婢去开发了那蠢妇,省得进来给娘娘惹气。”
“慢。”青田举起一手,手已经瘦得筋骨凸现,但手上的龙凤祥云珠玉护甲却不减一分华美,“得势时,我倒不爱见她;今儿失了势,我却想会一会这位世家之女。请她进来。”
“娘娘!”莺枝在后头叫起来,座上的暮云瞟了一眼青田的神情,倒微微地笑了。她探手将自己头上的一件金累丝牡丹分心摘下,为青田戴去发髻上。青田原只随意斜绾着两支镂花流苏长簪,略显得清寒了些,此时叫这金光粲然的饰物一衬,立即平添了几许贵气。
“莺枝你这小呆子别嚷,等着看好戏吧。”暮云撤身坐稳,青田与之对目一笑,静待来人。
未几,左夫人便与几名侍婢进得门来,因正为祖父戴孝,着一身缟素,脸上却有隐隐的喜意。面对青田歪歪剌剌地行个礼,“妾身给娘娘请安,”又瞟眼觑了觑暮云,“这位是宝气轩的赵太太吧?以前见过的。”
暮云只皮笑肉不笑地略一抬身了事,青田倒十分客气周到,“夫人请坐。琴素,给夫人端一碗新调的玫瑰露来。”
玫瑰露盛在一只薄如纸的白玉碗里,颜色喜人、芬芳扑鼻,另有几碟点心小吃,色色精致得令人不忍食。
左夫人用素帕垫着一只粉红色的酥油泡螺,捏在手里拿着样儿地品一口,“摄政王爷常年在这里,因而就花居的饮馔精洁是出了名的,现如今王爷虽不大来了,倒也不见逊色,可见娘娘管理有方。”
话中带刺,刺得莺枝似一只鬃毛乱炸的小猫。她身前的青田倒依旧笑颜恬恬道:“我见天闲着,所以也有空照管这些,反倒夫人——我听说冯老公爷宾天,夫人身为嫡亲孙女,还在热孝之中,如何
竟有精神来我这里呢?”
青田待左夫人向来不怎么热络,眼下却有些特假辞色之态。左夫人见了,只当对方因失宠势微而谦恭了起来,不由得加倍抖擞,“啧,不就是因为娘娘被王爷从静寄庄赶了出来吗?话说这些时日王爷待娘娘原就大不比从前,娘娘怎地还不知谨慎些,倒在王爷的寿诞当日出言忤逆,结果惹出这么一椿乱子。我们和娘娘这么多年来来往往的,当然为娘娘难过,因此虽身上有孝也顾不得许多,总要来探望探望才好。”
“我竟没什么,感谢夫人一片关心,另外也请恕我不便亲去夫人娘家府上为尊祖父探丧上祭,还请夫人节哀顺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