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田笑着拿扇面轻扣了下齐奢的脸面,他在她腿面动一动,哼一声:“这一转眼一年都过去一半了,想想明年这时候,一概国家政务我早已是不得与闻,只能一天到晚缩在这里刷刷马、拾掇拾掇你。”
青田骇异,“我又没得罪你,你拾掇我做什么?”
“废话,所谓‘无事生非’,我这么个大老爷们儿赋闲在家,再不给你找找碴,那还怎么活?”
“瞧你说的,又不是小皇帝一亲政就叫你解甲归田了,里里外外那么多事儿,少不得你帮衬呢。”
“正主儿上了台,我这偏门儿若还不知趣,凑在一旁指指点点,讨人嫌都还是轻的,弄不好就天眷不复、晚节不保。趁皇上还信我、敬我这个当叔叔的,我赶紧急流勇退,自此后两耳不闻窗外事。”他重重叹了声,又把两眼闭起,“我齐奢今年三十四,还不算老吧,可这辈子已经到头了,一眼看得光光的,后半世也就是个下野的破落户,到时候耍浑、犯病、借酒浇愁,你可别瞧我不起。”
青田见齐奢失落的模样,心间翻涌起涩涩的痛楚,却只同样悦然地向他笑一笑,道:“我刚被卖进槐花胡同的时候,《蕊珠仙榜》榜首的倌人是六福班的,名叫阿朱,又有个诨号叫‘夜明珠’,因为她肌肤通体凝白,白到了极处。当时有个有名的才子宿了她一夜,给她题了一首小令,其余的我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一句:‘醒来疑在雪中眠。’这竟不是文辞的夸张,那阿朱真就有这么白、这么光艳。可惜天妒红颜,后来有一位客人的太太瞧她不惯,买通了她身边的丫鬟,不知给她的饮食里下了些什么东西,也就半年不到的光景,让她浑身都出满了大大小小的黑斑,虽到不了毁容的地步,可姿色已是大打折扣,生意自然也一下子没了,就被掌班妈妈转卖去三等堂子,再没了音信。好多年之后,我已经出道做生意,有天出条子,在饭庄门前碰到个中年妇人,她和我搭话,我这才认出来,她就是阿朱姐姐,早变得面目全非。她拎着个篮子卖瓜子,顺带沿街拉客,是个暗门子。我不忍心,叫她别干了,以后我每月帮贴她几两银子,足够她过活。阿朱姐姐却说:‘也不是为了钱。以前我生得好,走到哪儿都有人盯着我看,一大堆男人围着我。后来脸坏了,再也没人多看我一眼。我要不干这个,就更没人肯陪我了,只能坐在屋里头对着自个的脸发呆,谁愿意对着这么一张脸呢?等你老了你就懂了,什么呀,也比自己对着自己强。’”
青田一厢打扇,一厢摩挲着膝头上齐奢的脸,神情浩远,“我想,权力之于男子,大抵就像美貌之于女子。一日当权,则万众瞩目
、众星拱北;一日失权,则形影相吊、无人问津,只能自己对着自己。而这世上有多少人敢自己对着自己呢?个个都在拿美貌、拿权势,把全世界都引来,以期不用自己和自己多待一刻。自己那么讨厌,或是无趣,或是可悲,或欲念重重,或满心创痛……我就曾和这样的自己日夜相对,我晓得那有多艰难,艰难到我宁愿和死亡为伍,也不愿和自己做伴。是你守着我、帮着我,一点一点让我重新喜欢上我自己。”
她的指端滑过了齐奢一根根密而硬的睫毛,几乎可听到弦动之音——她的心弦。“小跛子,我怎么会瞧你不起?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勇敢的人,只有最勇敢的人才敢除去所有光鲜的皮囊,面对真正的自己。别担心,尽管无事生非、借酒浇愁好了,有我在。我同你保证,一切都会好的,就像当初你同我保证一样。”
依旧是紧闭着两眼的齐奢缓缓笑了,他正在品味着人与人之间最为难能可贵的一种情感,被理解,切肤之痛地理解。青田柔暖的手贴在他面上,他用一手覆住了它,“我一直都不明白怎么会这么离不开你,也好几年了,一天见不着都别扭,现在我有点儿明白了。是因为只有你,能让我踏踏实实地,把心里话全搁你手心里。”
青田双睫低垂,投下了弯弯的月牙的影,“这话你可伤着我了,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本姑娘天生丽质,更兼驻颜有术。”
齐奢愈发地笑,拿手捻着青田腕子上一卷颗粒细细的蜜蜡手串,“不过你把爷跟青楼姐妹做比,还真比对了。想想这十年,没一天不是绷着的,说出的每句话都得先在脑子里过好几遭,听见的每句话也得在脑子里过好几遭,脸上就像扣了张面具,见人扮人、见鬼扮鬼,这下子可算是金盆洗手、出籍从良了。”他终是睁开眼,眼光恰落到青田才做了一半的绣品上,便取过了举在鼻前,“来,我瞧瞧咱良家妇女都做些什么活计。你别说,还真不赖,这是打算用在哪儿的?”
青田放开了那把六菱扇,从他手间抽回竹绷,拿指甲挑了挑线头,“不做什么,给你绣双冬天的夹袜。”
“我的乖,咱这可是在毒月里,你绣冬天的袜子?”
“我做活儿手脚慢嘛,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这时候动起来,怕天冷了赶不及。”
“嗐,爷的鞋袜还怕没人给做不成?穿都穿不过来。你本就不爱针线上的事儿,何苦受这份烦累?甭做了。”
青田反倒抽出了扎在缎面上的针,眯着眼又扎下去,密密走起了针脚,“唉,谁知道呢?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反正你还政之后,是不会再有人送我二十两黄金一匹的料子了,你自己的衣物鞋袜只怕也不如往日精致繁多,还是趁早未雨绸缪,我也练练手艺。”随后她就转目于齐奢,把他气得挪位的五官觑上一回,甜叹了一声:“我的三爷爷,您别自个傻生气啊,我这是给您机会让您拾掇我呢!”
齐奢忍住笑,一打挺就翻起来。青田支手把绣绷远远地抻开,“哎哎,针,针!看着,再扎着你!”
梁下的飞卿转着绿豆似的一对眼瞅住了二人,把脚上的金链拽得簌簌响,“啊!打架啦,打架啦!”
饶是有一室的冰,齐奢与青田依旧闹了个浮汗霪霪。最后紧压着身子四目相缠,眼里全含着笑。笑意先在齐奢的眼底褪了色,他放松了攥住青田的手,身体也随之懈了劲,瞳仁缓之又缓地游几游,便低下了眼皮,低下头,低下了声音,“小囡,我真还怪难受的……”
青田仍是笑着的,笑靥却不再明灿如正当时的盛夏艳阳,而只是未来的某个冬日里,一轮散发着淡淡光与暖意的毛太阳。她直起了上半身,把齐奢圈过来,“我知道,我知道。”她长久地抱住他,抚他的后颈,拍打他厚若城墙的背脊。无数次,他曾这么埋在她怀里,可这是第一次,他在她这一块身体上需索的不再是她柔软丰腴的胸,而是她有担有当的肩。
所以青田感到很庆幸,自己是个生着副好肩膀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