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得到吩咐,夜间就阒然来到王府,被传入了和道堂外间的小客厅里。
唐宁一副精干的五短身材,唇上养一撇稀稀拉拉的小胡子,两眉却极浓,一直在眉心相连,声音听起来利索而简断,但丝毫不失恭敬,将几件机密时政一一详禀:
“……监视了整整小半年,他的确不敢干预戎机,只一味地广蓄姬妾、稀见宾客,现在看来这个人还是可留的。”
齐奢坐在张花梨加官椅上,手指在大椅扶手处敲打两下,“好,继续盯着,到五月清结京饷的时候再看。”
“卑职明白。”
“这几件事儿你都办得很机敏,本王要你接孟仲先的班,果然没看错人。在镇抚司用心干,来日自有你的好处。”
唐宁把头抬高了两寸,连心眉下是一双雁目,小而聚光,“蒙王爷隆恩委任,卑职惶恐不胜,不敢讲什么好处,只尽力去办王爷交代的事,赴汤蹈火亦所甘愿。”
齐奢翻手探入乳貂爪泥的衣领,略显疲倦地掐了掐后颈,旧日的伤口在一牵一牵地跳痛,“有这份心就好,行了,今天就到这儿。”
“王爷,”唐宁上前来一步,神色与适才的收敛沉静迥然相异,“卑职今儿还给王爷带了两个人过来。”
“什么人?”齐奢不经意地问。
唐宁故弄玄虚道
:“人就在隔壁,请王爷挪步。”
两人来到一墙之隔的大厅,一进门齐奢就觉眼前一亮,只见两位妆饰得流彩飞星的娇娃如珊瑚玉树,盈盈壁立。他眉一皱,却也同时笑起来,偏脸望向唐宁,伸臂朝那厢指一指。
唐宁马上堆笑道:“去年自王妃离世,王爷身边一直都没什么可心的人。这两个女孩子是卑职托人从西域觅来的色目人,已委派专人调教过,会说汉话,也识得闺门礼节,能歌善舞、乖巧懂事,留在王府里伺候还不致可憎。”语毕即掉过头,把手晃了晃,“你们都往前来几步。”
那两女甚是大方,风吹菡萏般走近,晚冬时节,身上却都只穿着几层纱料,一式的莲紫开襟、天水蓝通身,领口露一线影红色抹胸,曲折动人的胴体在半透明的华艳色泽里几乎是一览无余。两张巧夺天工的脸上是毫无二致的高鼻深目、长眉浓睫,碧蓝色眼珠,嘴唇仿如最饱满的红石榴,被象牙的刀一剖两半——?齐齐地露出珠齿,对齐奢勾魂一笑,“奴婢古丽娜尔,奴婢古丽苏姆,给王爷磕头,恭请王爷万安。”
齐奢的眼神似被蜂蜜黏住了,一刻不离这一对妖冶的身姿,“她们是——?”
唐宁将眉棱骨轻轻一扬,“孪生。”
空气里弥散起诱人的暗香,齐奢却以拳抵住了鼻端,笑着别开脸,“你眼光可刁得很哪!不过这对姊妹花,你还是带回去吧。”
“这——?”唐宁的笑脸一缩,“不对王爷的脾胃?”
齐奢忍不住又盯着那姐妹看几眼,“如此风情万种,哪个男人能不为之心动?只本王的心思如今不在这些事情上,倒白白地暴殄天物。这样儿,本王给你指条路,你只把这一对找天送去康王府。康王前一阵私下里说,你今年加官进爵,‘炭敬’却与往年一样,是嫌给的少了。他对你以往也算照顾有加,你只把这份大礼送过去,也就应酬到了。”
唐宁颇有茫然之感,不辨话间真意。齐奢已放出嘉赏的语气来,以示安慰:“难为你想着办这种差,盛情可感,本王心领了,你也带着她们早些回吧。那个古丽——?你们俩都别跪着了,地上凉,起来吧。”
唐宁领着一对异域丽人离开后,齐奢也离了和道堂。回到寝殿独坐于床头,自枕边的一只红绒锦匣里取出一本金丝画册,对住册子里一张薄薄的夹片,拿指尖把其上所绘的双手护面的女尼轻轻一弹,“小师太,大和尚可对得住你吧!”说完自己先笑了。问心无君子,他不是不想的,有无数回,他都想和宴会间偶遇的佐酒歌女或殿前舞姬,甚或是王府里随意哪一位妙龄姬人——?从未像方才见到那一对孪生尤物那样地想过——?一起滚到床上去。但他很清楚,在短暂的放纵过后,他就会从床上直滚进悔愧的深崖。爱情、忠贞、信仰,所有的这些在他看来,就如同军人背负的军令、僧人供奉的戒律,逆流而上,容不得半点儿玷污。
而每一次这样的坚持,在所经受的理智与智力超群的聪明人的自嘲间,齐奢总能确切地感觉到,傻瓜的幸福。
他起身走到了案头,自己动手研开砚台内的一汪剩墨,取个翠狮子镇了一张暗花纸,拈一管羊毫小楷书道:字覆青田可人妆次,别后思念之情,无时或已……笔随思至,不过全是些琐琐碎碎之事,信末写下一切安好,正要封缄,又停住。齐奢忆起,似乎青田写给他的信结尾也总是一般:一切好,什么都好。他不信她什么都好,纵使她是那么坚强的一个女人。可连他这么坚强的一个男人,也会有时由夜落彷徨至破晓。朝中正逢新旧交替,道不尽的政务与人事,一件又一件沉甸甸地堆积在心头,可堆上天也不管用。他心中总有填不实的罅隙、空虚,这空虚是怀抱内的一个恰可人怀、情意间的一缕情投意解。齐奢想青田,想得要命,想到他已记不起分两地的理由。反正他也大权将逝,清议管得了朝堂之上的柄政亲王,难道还管得了下野的闲散皇室?如果说他还能忍耐这相思之苦,却再也难以忍耐让青田忍耐同样的苦楚。对,他要她在身边,立刻,马上。
“周敦!”他把手中已写好的信一揉,丢去了桌下。
门被推开,周敦探头进来,“爷?”
齐奢望着他,双眼里有什么在熠熠发亮,“连夜派飞骑出城,去扬州,叫他们把娘娘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