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喜江南_八(2 / 2)

匣心记(全) 伍倩 4091 字 3个月前

也不知过了多长多久,只见窗棂中的沉沉夜色已被微透晨晞所取代。画室外,两位侍婢靠坐在墙角,早困得东倒西歪。暮云打个呵欠,反身挑开了一丝帘缝往里瞧去,瞧见扔了一地的残纸废料,堆了一屋的乳钵粗碟,其间的人却仍直身勾首,笔走行云,整夜未眠的脸上不见一丝倦态,反对着画纸露出一抹迷蒙的笑意,面色压倒桃花,不觉叫暮云十分好笑。扭过头,才欲唤莺枝也偷偷瞧一瞧,却见莺枝低着头在那儿打瞌睡,一张明明稚气可掬的小脸上竟戚容满布,仿佛正在梦中经历着最为可怕的事,就是那种可怕到足以在一夜间把一个幼童变作成人的事。

暮云有些疑惑,却也没再出声,只把捏在手间的帘角悄悄放落,吁口气。

闰年间的第一个中秋,就这样过去了。

而同一个中秋,在山水相隔的京城,却是另外一幅景象。

往年此时张灯结彩的摄政王府今年却惨淡异常,自王妃王氏香寿身故,府中内外早已卸却了大红宫灯、换掉桌围椅披,各门各院一色玄素,上千副挽联素幛从正门直挂到灵堂。

继妃詹氏的风月双清阁中也是白幔白帘,詹氏身披重孝,头上只戴四支薄银鬓簪,往日微丰的身形亦见单薄,倚坐在榻边,向身边的一位丫鬟唤道:“瑞芝,你再叫人去打听打听,王爷这阵子进城了没有?”

瑞芝答应着出去了,才走至门外,“呀”得惊了一声,“晚晚你这蹄子怎么闷着头走路,险些撞着我。”

晚晚急煞了步,脸上黄黄的不施脂粉,却浮着一丝笑,“王爷回来啦,正往娘娘这儿来呢。”

“真的?”瑞芝匆匆地拧身,回在詹氏的面前一福,“娘娘和王爷真是心思相通,王爷已经到啦。”

詹氏从榻上站起,展了展裙幅,“我听到了,快去冲碗热茶来。”

不出多大一会儿,齐奢就在左右簇拥中进来了。同样是一身素服,腰间扣着白玉带钩,人看起来满面倦色。詹氏上前屈膝俯额,“恭迎王爷回府。”他抬了抬手,“起来,坐吧。”

詹氏叫丫鬟送上茶来,齐奢接过呷两口,向她扫一扫,“瞧你好像瘦了,是不是这阵子料理丧事太过辛苦?”

詹氏雅然一笑,“不辛苦,都是我分内之事。只是王爷旅途劳顿,回来眼看着又有诸事丛脞,连喘口气儿的工夫也没有。”

“还好,今儿是中秋,各衙门都放一整日的假,我也不去崇定院了。”

“是了,今儿宫里大宴近支宗亲,往年都是我陪着王爷入宫,今年不能吉服,自不能入觐,也就顺势在府里好好歇上一日。后天就要为王妃开吊,到时候还少不得要王爷操劳。”

“后天开吊,我记得。”

“开吊过后,八月十九就是出殡之期,王爷是怎么打算?”

“我亲自扶柩,”齐奢缩卷了腰背,“送‘她’去昌平的陵寝。”

詹氏向他觑着,眼中浮动有无限怜惜,却只归结为萧条一叹:“大年初一的时候我照例叫人去外头排了个流年,今年是闰八月,那算命的说:‘闰七不闰八,闰八动刀杀。’这一年原是安静不了的,王爷也不必太过萦怀。”

齐奢只管垂着头,浓密的双眉下眼神晦黯,“王妃离世,府里头一年都不能宴乐,这连着两个中秋都是没法过了。你回头叫库房总领找几匹汉锦、蜀锦赏给顺妃她们几个,就算是个过节的意思吧。”

“是,我先代妹妹们谢过王爷了。”

齐奢摆摆手,“我累得很,先去歇一会儿,有人来你就替我挡了。”

詹氏“唉”一声,“王爷快去里头躺着去吧。瑞芝,给王爷收拾床铺。”

齐奢在里间睡下,使婢瑞芝反扭了门,低声向詹氏探问:“娘娘,前一阵怀柔的庄子来人,您私下里问过,不说王爷压根没过去住吗?怎么您才也不问问王爷这两个月到底是去了哪儿?”

詹氏睃了瑞芝一眼,万分静漠道:“去了哪儿,这不都回来了吗?你去把那窗子合上,风愈发地厉害了。”

瑞芝塞言退开,走到了窗边去扣金屈戍。詹氏在后面安然地看着,看满窗的枯叶随风流离而各奔西东。

过了两天便是开吊,王府外的两边道路皆被白漫漫、花簇簇的路祭彩棚所填满,素车白马停了前后几条街,凡朝廷中叫得响的王公大臣直到各部司官无不亲临致祭。到第二日出殡,更是一片哭声震天、铙钹齐鸣,僧道尼分三路念经,摄政王本人亲自至朝阳门外拈香,然后一路护送王妃香寿的梓宫,在五天后移灵于昌平入陵完礼。

当夜,齐奢在行馆内枯坐。周敦送了碗素面来,他只把手摇一摇,“端下去吧,你也下去,让我自己待一会儿。”

他的一会儿是整整一夜,在这漫长如一生、短促亦如一生的一夜里,但惜旧容、怜薄命。其间心事,多少难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