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有何物刹那间塞实了青田的胸臆,她几不能呼吸。不明就里地,竟蓦然想起了有一天,她肩挑着一担粪在佛寺中泼骂的样子。没什么沾染过粪臭的东西能散发出花朵的芬芳,是我先世罪业,应堕恶道。我被苦厄践踏,我被众生轻贱,我在最低处爬行,做污浊的事,犯荒谬的错,我不纯洁,我不良善,甚至业已毫不美丽。我是微尘,我是蝼蚁,是妖孽的阿修罗,我住在自己皮肤下的无间道,千万亿劫,求出无期。我如此自卑地爱着你,日日夜夜为你祈颂,敬献一切以身供养,却永不能与你并肩,不敢直视你的眼。你是神灵,你是天道,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陪我堕落,救我出苦海。是你来给我诵念真正的经文,你的情话是我的大藏经,毒恶禽兽及恶人,恶神恶鬼并恶风,一切诸难诸苦恼,应是诸恶皆消灭。我深解义趣,涕泪悲泣。
齐奢揽住了伏进自己肩窝内的青田,带笑拍打,“这都什么世道?爷想为你坚守贞操,还得费这老鼻子劲来说服你。放心啊,咱俩分开这一段,不管你什么时候念着我,我都绝不会这么抱着另一个
人。”
她深埋在他微烫的肌理间,嗅着足以悲伤的深甜。长泪过后,她打开了眼眸,星光点点地仰视着,“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
随后他们接吻,他的舌在她的舌上行走,是他特有的、一深一浅的步调。她婉转承接,心分分地膨胀、漂浮,有壮丽和松弛的愉悦。
青田舔了舔下唇,抱着他颈子眯细了眼,“奢……”
“嗯?”
“给我唱支歌吧。”
齐奢陶陶然的神色一震,猝然严词:“你别得寸进尺没完没了,不唱。”
“唱一个嘛——?”
“不唱。”
“唱一个——?”
“不唱。”
“唱——?”
“不唱。”
“嗯,唱——?”
“不!唱!”
青田攒了眉,眼张张地啪嗒啪嗒轻眨,手放去了自个半光不净的顶颅上摸一圈,“人家都这样了,你就唱一个嘛。”
高脚架上的珐琅双鱼耳炉吐出雪色袅袅的沉水香,眼前有一副故作可怜的娇模样,一呼一吸,缠绵五脏。齐奢万般无奈地一咳,再一咳,正待开声,却看青田骤然间手一横,把他已顶到了嗓子眼的一口气又生生摁回。
“你先跟我讲讲,这歌儿说的是什么?”青田曲着手指抵住了齿关,吃吃笑。
齐奢满眼深仇大恨地瞪着她,又自失于一笑,“说——?想念你,多么想念你,檀香的佛珠,渗进了我的情和意。想念你,苦痛难忍,月夜里起身,把我的白马来梳理。岩峰再陡峭,总有小路走得到,咱俩说定的知心话,铭刻在我心里头。玉石杯中沏好的茶,香味总要留在口里,咱俩说定的知心话,铭刻在我心里头。”
青田皓齿微呈,嫣然展笑,“托物咏志,善莫大焉,这便唱吧。”
齐奢把手往面上抹一把,用光了力气狠狠一叹:“这才是地狱!”
青田笑波涟涟,一手插入他腋下相偎,另一手摩挲着他西洋布衫上的一道锦绣滚边,碧空如洗地望上来。齐奢拿手刮了刮她鼻尖,喉结滚动两下,便轻声唱起来。这是另一种吻,给耳朵的。青田的耳朵就被他沉厚而深情的声线裹着、舔着、啜着,她在每一处旋律的凹凸里怦然,为每个抖动的蒙古语字节簌簌战栗。她看到了滚动在自己指间的佛珠,看到了他在月下洗刷着白马,她听着说定的知心话,一笔一刀,铭刻心间。她的心被刻得生疼,又翻涌起噬人肺腑的别离之苦,止不住悲从中来。她拿两手环住了齐奢的背脊,又搂他的颈项,贴他的脸。齐奢含笑止住了清曲,把青田需索的厮磨全给她,给她的嘴巴、她的眼皮、她的眉,不用她一个字,他已全然懂得她的哀伤。
“别难受,很快就再见了,好了好了,不难受了啊,小囡听话,不难受了。好啦,我的小囡乖,咱说点儿别的。对了,你说大和尚我取个什么法名好?甭乐,甭乐,老衲说真的呢,静慧小师太。俊逸法师怎么样,啊?你别光乐啊,老衲这征询你意见呢。要不,英姿法师?啧,说句话啊,静慧师太。”
青田没哭得几声,已被齐奢撩得乱笑。他亦是笑,回顾曾有的凤帏空、乱愁敲,再看眼前娇娆,恍如隔世。更是再三攒弄,一壁问着就把手往青田毛扎扎的脑袋上乱蹭乱揉。青田气也出不匀,又骂着将他推,又求着将他拢,末后一腰的软纤纤,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清宵静,钟漏沉,河光净泚,桥影参差。一扇朱窗把酥儿拌蜜胶的你贪我爱方方正正地裁剪而出,似幅传奇话本里的插图,一阵风,也就揭过了。
晨风掠过了树杪,打乱缕缕的曦光,碧苔凝微霭。
一座稀疏的栾树林间,行来一支队伍,数十匹骏马后一乘小轿。马群停驻,轿也落下。周敦在马背上向众人扬扬手,“你们都跟我下去。”
林间白地被留给了离人,齐奢翻身下马,青田由轿厢内步出。她穿的仍是件男装直缀,腰间一条墨带,戴着顶小圆软帽,双目大睁地直仰了一刻,手就往齐奢的腰间一抄,把自己塞过去。
齐奢抚擦着青田的后背,不发一言。临到头,单笑着替她掀开了轿帘,“送到这儿了,回吧。”
青田乖乖地坐进去,轿内熟蟹色的暗光映出她同时含着泪水与微笑的双眸。齐奢也对她微微一笑,就放下了轿帷。他撤后几步,手掌拍两拍。
随扈们上前,四名轿夫抬起了轿杠健步如飞地去了。齐奢稍事目送,自个也就腾身上马,在前呼后拥的队伍中拨缰朝向相反的一方。
风儿打上身,心口微觉冰凉,是一小片女子的泪迹,祭奠离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