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喜笑颜开,“公子果然是个爽快人,那就请公子先付一半的订金,剩下一半看过后付清。”
常公子唤来仆人取一张银票递给伙计,犹有些不放心,“明儿可真能看得见?”
伙计把银票揣进怀内,胸口拍得嘭嘭响,“保证让您一饱眼福。”
有了这句话,常公子情思不禁。干脆从妓院叫了个相好的,一面遐想着那段娘娘的娇容体态,一面与眼前的玉人,金扣含羞解、银灯带笑吹。
翌日早起,果然那名伙计带着辆马车等在楼下,叮咛了几句话,就叫车夫携常公子前往城郊。
这一天大晴,暑气阵阵翻涌,闷得人快要晕过去车子方才停稳。常公子下车来,见一座野山,山脚站着个赖皮样的小个子,其身后竟还领着十来号年纪参差不齐的男子,小的未及弱冠,老的年近花甲,全部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赖皮制止住众人的喧哗,往地下吐口痰,拿脚底板一蹭,“好了,都到齐了,先听我说两句。喀,等人来了,大家只管瞪起眼珠子看,把眼珠子看得掉在地下都没关系,愿意说两句热乎话也使得,只万万不可动手。左近就有北京城王府里的人,每隔一个月都要到庵里查问情况,若听到太出格的事情必会加以追究,那时候就是天大的罪过。列位若还想保住脖子上的脑袋,就牢牢记住喽,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们理会得,快带我们去吧,到底是来看美人的,还是来听你啰唆的?”
有人嚷嚷了两声,赖皮便把手一招,“得了,都跟着我来吧,不要掉队,记住只准看、不准摸!”
常公子原以为是在尼庵内的禅房,有香露、有香茶,没想到居然是在山间上下攀爬,累得人一身臭汗地来在一条杂草遍生的小径上。小径是一块块石板所垒成的山梯,每一块石板都被磨出了深深的凹迹,放眼望去总不少于数百阶,隔上十来阶就有一方歇脚的平台,该是庵堂后门进出的便道。
“就是这里了,大家等一等吧。”赖皮把手撩去后背上抹一把,就抽出了掖在黑布腰带上的一管旱烟,一口口咂起来。
四面无遮无挡,一轮烈日,万里无云。有人蹲去了草窝中,有人坐去了石阶上,还有几人看起来互相熟识,居然掏出了一副纸牌吆五喝六地斗起来。常公子不屑与这班杂人为伍,扶了扶头上的四片瓦玉壶巾,抖了抖身上的鱼肚白湖纱袍,把手里头一面山水、一面小楷的一把梅鹿竹折扇轻摇起,孑然逸立一旁。一会儿的辰光,赖皮突然从口内拔出了烟袋,猛向前一敲,“来了,就她,快看!”
常公子忙随大伙抻长了脑袋,看自下方石阶的转角处一拐拐出来个纤纤玉影,横背着半人高的一大捆柴,两手握在肩前牢扯着缚绳,步子甚是沉顿滞重,却是一步不歇地直走来。走得越近,面目也就越明晰,确是个如假包换的小尼姑:青印印的头皮子,一张小小的蛋脸,两道疏妩长眉,双眼如同被又黑又重的睫毛压得抬不起一般,只端正地垂注着脚面,挺秀的鼻下是樱子红的唇,唇线略嫌模糊,仿似晕出来一圈胭脂膏子——?给人吻开的,有种隐妙的诱惑。直白而煽动的则是烟熏火燎的缁衣下那一对鼓鼓的
胸脯子,随每一步微微地轻颤个不停,直把常公子看得是口干舌燥、心如撞鹿,正飘飘欲仙一般,已听得各路好汉不遑多让地喊起了尘俗鄙词:
“我说妙人儿,你这般可怜模样看得人心都酸了,如今跟了我家去吧,大爷我好好地疼你。”
“心肝还认得我?我当年在怀雅堂开过你一次盘子,听说你在这里千辛万苦才找了来,天天想你都想出病了。你出家人慈悲为怀,行行好救救命。”
“妹子,哎,妹子别走啊,你不知道哥哥为了你,背地里手铳都放了多少遭了!”
“辣块妈妈!你婊子出身装什么尼姑?老子别的不敢跟他奶奶的摄政王比,但这个,哎,摸摸,你摸摸,啊,躲什么呀?老子是好心让你见识见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
口哨和哄笑在山谷中震荡着回音,可那小尼浑似习以为常一样,天高云淡、泰然自若。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常公子见此景象十分愤慨,搜肠刮肚地吊出了两句似是而非的情词,摇头摆尾地吟起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却瞧那小尼忽然愣愣地止步于下方的石阶,始终像个秘密般不曾开启的睑皮颤巍巍地打开,一双眼深净若水,乌珠在大片晶亮的白光中迷茫地滚动着,而后她拧过脸回望,望向四阶之下,她适才已擦肩经过的某个默默的看客。常公子也随之望去,见那是个三十出头的魁梧男子,唇上两划黑须,山根极高,整个人像是块无字碑——?千古一人的气魄,与万言无声的自白。
常公子不知该人是何时出现的,琢磨不定间,却遽然被谁从后头掩住了嘴巴硬拖着转过身。是个持刀恶番,刀一指,意思是叫他滚蛋。常公子快眼一扫,竟发现适才领头的赖皮和一票浪子居然遭蒸发也似的一个不见,吓得他汗流浃背,马上就识相地拍屁股走人。最后一瞥间,瞧那小尼和男子还隔着几级石台,一个上一个下,静立对望。
一直挂在人双肩的柴束不耐死静,纵身一跃,“哗”一下,散落如前尘一地。人也被呵得一震,收摄了飞魂,快步折回去捡拾。经过某一级石阶时,耳边响起个嗓音,有如晨钟暮鼓,庄严而慈悲。
“青田……”
青田定定地站住,却毫不侧目,只将右掌往胸前一驻,“施主有礼,贫尼法号静慧。”接着她就移步下阶,弯腰把柴枝一一地拾回。
无遮无盖的白晃晃里,有双被台阶割做一顿一顿的脚步重拙地移来近前,人也蹲下来,伸手握住她捏着根柴枝的手,“青田。”嗓子是哑的,目光是烫的,比头顶的太阳还要烫。
但青田竟宛如千年坚冰,全不为所动,“此乃女众梵修之所,还请施主自重。”她低着眼看那骨骼清奇的手掌万端挣扎地一寸寸放开,就夺出自己的手,熟练地把柴重新拢做一道捆扎好,负起在肩上,头也不回地缘山而上。
沿途有躲掩在荒草中的护卫们,偷偷瞄一瞄这高不可攀的尼姑,再瞄一瞄颜面扫地的主人。齐奢站直了身体,依然在石台上凝立。王妃香寿的头七一过,他就称病避世,对外宣布在怀柔的别墅静心节哀,实则马不停蹄地赶往扬州。他知道局势敏感,也知道有许多更重要的事亟待他去做,但他实在是没法再多等一天了,他必须亲眼见到青田,他有话对她讲。
但很显然,她并不肯给他讲话的机会。
齐奢遥视着青田的背影,手心里还养着她手背的触感。那一只枯瘦的、布满了斑点的、指尖畸形、指甲脱落的手,不是他记忆中青田滑腻的小手,当它抽离时,肤质粗粝得不仅拉他的手,而且直拉过他的心。齐奢知道漫山的随扈都在瞩目着他被一个女人侮辱和伤害,但跟这女人所遭受到的侮辱和伤害相比,他衷心希望,已疼得无以复加的一颗心还该再难受些,才会让自己好受些。
她的身影已彻底地消失了,在细涧与疏叶间。东流不作西归水,落花辞条羞故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