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沿的土炕上,面壁而卧的周敦闻声翻起,一看清,“嗵”地就蹦下地,“孙哥!”
孙秀达忙忙叨叨地又是点蜡,又是布菜,“这两天可够呛吧?来,哥哥叫了一大桌燕菜给你带进来,好好解解馋,还有酒,你最爱的竹叶青。哎,这可好东西,御酒,王爷赏的。”
盯着孙秀达由鸡心银酒壶内倒出一汪透亮的汁子,周敦乍成一脸怃然,强行一笑,“王爷赏的?”
“啊,王爷专门叫我给你带进来的。老弟,你这可天大的面子哪。坐,坐啊。”
周敦在另一张板凳上坐下,只朝那细瓷酒杯怔望,“王爷可有什么话给奴才没有?”
“有!来,先喝,哎呀,甭说你了,我这口水都要流出——?叫他妈什么叫?再叫,老子这就让王捕快进来给你这龟蛋坐老虎凳,保险你叫得更痛快!”孙秀达冲斜对面的牢房叫骂一番,又冲着周敦同情一叹,“这地方可真够劲儿,老弟你受苦啦。哎,别光看着啊,尝尝,就专赐你一人的,别人都没这口福,怎么样,啊?御酒就是不一样吧,啊?”
被周敦由嘴角擦去的亮渍钻入其眼中,仿似摆放一件宿命般小心,他把空杯虔敬地放回,“拜托哥哥,替我跟主子磕头谢恩。”
“放心吧。来,动筷子动筷子,边吃哥哥边跟你说,吃啊,来。”孙秀达把一双稍有些泛黄的牙筷塞进周敦手内,自己先捯了一筷子燕窝开嚼,“这事儿啊是这
样的,那帮人狗一样咬住你不放,这你也知道,王爷权衡再三,不得不这么处置你。看起来,是大动干戈的‘会审’,还规定每隔十天就要把问案进程呈奏一回,实际上这全是做给外头看的,里面的文章都在一个‘拖’字上。后儿个过堂前,会有人来细细地教你在堂上该怎么说,主审官王爷也都关照过了,到时候你只管咬死不认账就行。咱们慢慢审、慢慢问,拖上个一年半载的,等风头过去,把你底下那几个人找俩出来当替死鬼定罪绞决,你就能平安无事地出来啦。嗐,反正本来也是他们失手闹出人命,罪有应得。不过王爷说,这件事的根子还在你御下不力,让你先在这鬼地方好好地反省反省,等都反省明白了,再给你换个舒服点儿的地方待。哎哟,甭哭啊,哭什么啊?不都告诉你没事了吗?哎、哎!”
周敦打着抖,拿两手捂住了脸面,“王爷赐的,不、不是毒酒?”
“毒——?”孙秀达的脸上突出了圆圆的两颗眼同圆圆的一颗嘴,筷子“啪啦”一拍,义愤填膺,“哎我说周敦,这话我要学回去,你非得让主子寒心死,你都不知道主子为了你这档没揽子的屁事儿前前后后费的劲儿!哎这酒,我不一上来就告诉你是御酒房的窖藏?跟这儿馋半天了我!拿来拿来,这毒酒啊,你不喝我喝……”他抓过了酒壶对嘴就灌,一厢咂巴嘴,一厢笑看着对过的涕泪纵横。
地牢外,高悬着新一月的上弦月。
“周敦的案子,也算圆满解决。”
齐奢盘腿坐在只杏黄锦缎棕蒲团上,一手半揽青田,在她肩臂上擦两擦,“你也别闷闷不乐了,高兴点儿,嗯?”
一旁的青田也是席地而坐,幽微火光的映照下,眉结如扣,“在御这副样子,我怎么高兴得起来?就好了那么一天,第二天就躺下起不来了,眼看着一天比一天差,说不行就不行,比人还快。”
猫篮就摆在两人的脚前,篮中的在御肚子半翻,黯黯无神地喘着气。仿佛单是为逗主人开心般,勉强抬了下爪子,够一够由青田指间挂下来的一根羽毛,却又无力地垂落。青田嘴角一扯,头就往齐奢的胸膛里别进去,“我还记得它小时候的样子呢,那么一丁点儿。那时候我和蝶仙她们合住一屋,屋子中间摆了张竹榻,我平日就喜欢歪在那上头看书。在御个头小蹦不上来,总要拿指甲抠着垫子上的流苏穗子一点点儿往上扒。我嫌它上来闹我,就把指甲全给它剪秃了,气得它在榻脚上干挠。后来再大点儿,它就学会了一直往门口退,退得好远好远,猛一下跑起来往这头冲,倒是跳上来了,可常常煞不住脚,又从那头给冲下去,笑得我肚子都疼。我床边有只面盆,要是我起得太晚,它就把前爪上的肉垫在盆里沾湿,一下从床头蹦到我脸上,凉兮兮地乱摁,叫我起来喂它。我难过的时候背着人掉眼泪,它就扒过来拿头拱我的脖子,冲我喵喵叫。我若还哭,它就伸出小舌头,一滴一滴舔我的眼泪,要我别再哭……”青田一下将手横掩住口面,声调哽噎难继。
齐奢一手理了理她肩上的银妆缎荷叶短披帛,另一手垂入篮中,徐缓地理着在御肋条上的皮毛,“你也尽了心了,日夜看护,衣不解带,连前几天蝶仙和对霞出嫁,你也都只打个转就回来陪着它。有你这么个主人,在御也是个有福的。十五岁,在猫里头算是高寿,尽享天年。”
似乎再想不出什么安慰之词,他嘴巴张动了两三次,却只重重叹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