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贺新郎_八(2 / 2)

匣心记(全) 伍倩 3516 字 3个月前

齐奢心内存疑,却也沉笃一句:“那周敦你在外头候着。”便独自迈进了殿内。他在殿左耳房紧闭的槅扇外伏跪了下来,“臣齐奢叩见皇上。不知皇上密召臣至此,有何——”他舌结目瞪,盯着门开处所露出的一双苏样花鞋。

齐奢瞬时明白过来,难怪方才应习面有难色,原来是喜荷命其假传圣旨将他诓骗到此地。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他反而摆出了一副悉听尊便之态,恭敬问安,起身入内。

空室净如坟场,孤男,寡女。男子身着狐腋箭袖,又罩一件狐腿外褂,仍觉微寒。女人更是畏寒地严裹着一件金翠鹤氅,正身端立,却去让对方,“三爷不必拘礼,坐吧。”

齐奢吊手勾头,谢了声,便拣了炕边的一把矮椅坐下。他对这种把戏腻歪透了,不懂为何多次的暗示明示后,喜荷仍要来纠缠不放。而他对她,又不能像对其他姬妾一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讨厌拒绝一个女人,更讨厌屡次拒绝同一个女人,尤其讨厌屡次拒绝同一个于己有过恩义的女人。齐奢满心的焦躁厌烦,却只有纹丝不动地干坐着。

不长的无言以对后,喜荷率先打破了静寂,轻裁漫拢的乌云下,脸庞飘摇而空灵。

“我在及笄之年嫁与先帝为妃,不到二十五岁就已晋封太后,这天下第一的尊衔不过是指——皇帝的寡妇。有个讲寡妇的故事,说的是年轻的女子丧夫抚孤,每天夜里,都会将一串铜钱撒落在空闺,然后再一枚一枚把它们从地下捡回来细数,几千枚铜钱最后都被磨得又铮亮又模糊。这些民间的寡妇,还有这个故事、有地方上的一座座贞节牌坊替她们旌表守节的不易,而太后就算一直守到了太皇太后,也不会有谁赞她一句。这宫里红墙绿瓦黑阴沟,人人都只知称羡太后的荣耀,却无人想到寡妇的苦楚。每当宫门下钥,尊贵无匹的太后就只能倚枕听更、坐守长夜。冬日里,对着一张消寒图,纸上一枝素梅,梅花九朵,花瓣九点,每点花瓣代表一天,每过一天就拿颜色染上一瓣,九朵梅花全部染红,梅开冬去,九尽春深。可这春天对她,不过只是为了下一个冬天的下一张消寒图。

“其实女子一入这宫墙,就已成了寡妇。我记得宏儿两岁后,先帝就少到我这里来,只能偶尔在太后、皇后那里一望天颜,后来淑妃进宫,我就再也无缘相近,羊车不至、凤枕常孤。每夜里在空荡荡的宫室里对着自己的影子,就这样过了一夜又一夜。而后宫佳丽三千人,又有谁的夜晚不是这样?谁不是从独承恩泽到无人问津?这世上没什么比一个有一堆女人要宠,也同样被一堆女人宠坏了的男人的心,变得还要快。”

两眼垂视着平放膝头的一双手,齐奢仍感到了直直投射在他侧脸上的目光,如着针扎。但其实那目光并无半分的犀利,唯有疲惫。

喜荷移开眼,叹一声,将身躯定在了齐奢的正前方,“姐夫,我不妄想你待我全心全意,我只求你能还像从前一样,有空的时候,进宫陪我说上几句体己话,让我在你怀里待上那么一小会儿。别这么心硬,就当是可怜我。你

不会知道,每一个夜深人静,能抱住自己的只有自己的手臂,是种什么滋味。喜荷不认识多少字,可有一句诗不知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看见,却再也不能忘:‘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l-end}”

她一字字地低吟出,眼底满蓄着一层泪,似乎稍一碰,这些泪便会似深夜里深宫内的铜壶滴漏,无穷无尽、无穷无尽地一滴滴地落下来。“姐夫,你要和谁伉俪绸缪,我不管,我只求和你,枕席情浓。”一小截手臂向上掏出,她扯开了颈前的系襻。

白狐里子的氅衣滑落,齐奢如遭雷殛,一片空白地凝视着眼前一副赤裸裸的妇人胴体。那一对流线的隆起正因激烈起伏而笃笃颤动,其上点缀的两粒猩红是爱情和饥饿的完美结合。他嘴里升起了一整片沙漠,佛堂似幻象融化,唯有的真实即浑身上下只穿着一双绣花鞋的、世间最高贵的美丽少妇。

直到喜荷有所动作,他才大梦初觉,赶紧往一旁拧开脸,把一只掠上他肩头的玉手僵硬地往回送,“太后春秋正富,盛年孀居,其中的苦衷局外人确难体会。臣会立即着手遴选一批善解人意的俊美面首秘送入宫,为太后寥解愁怀。”

但听此言,喜荷的颜色连变几变。她弓下腰一手就卡住了男人的两颧,粗野地强掰而回,抵过脸跟他鼻息相贴,“面、首?你当我是什么,你那人尽可夫的窑姐儿?”

深望进被暴怒扭曲得不成样的一双眼,齐奢一愣,索性不置一词。

喜荷又将齐奢的脸一把掷开,指住了鼻子咒骂:“哼,瞧你这副窝囊相!堂堂亲王,居然为一个婊子守身?!”

就是这句“婊子”把齐奢给彻底得罪了。这就像他的残疾,可以随便拿去给青田玩笑,但换一个人说,就该当凌迟大罪。他刻意把这刹时已对他魅力尽失的裸体寸寸遍扫一回,挑衅道:“我守身是自愿,太后守身是被迫,不知谁更窝囊些?”话才落,就听“啪”一声,面颊火烫,耳鬓后留下了让金甲套划出的血痕。

喜荷已全然顾不得落手之重,不依不饶地压低了调门质问:“你胆敢侮辱国母?”

齐奢乃中宫嫡子出身的亲王,身份贵重,就算遍历坎坷,也从来没受过掌掴之辱,由不得他怒火中烧。把舌尖在腮内扫一圈,撑住了椅子的扶手站直,辞色又淡漠又轻蔑,“我不知道什么是‘国母’,但我知道国母的嘴里,不会说出‘婊子’这个词儿。”他从鼻子里喷一声冷气,身一旋,右边的肩膀微微地低一下,再低一下,走掉了。

被留下的喜荷抢命般喘着气,目光恰落在前头条案上一尊五寸来高的金银小佛上。佛傲慢地深垂着眼,根本不朝她稍有所顾。喜荷紧捏了两拳,一步一步挨上前,直勾勾地逼视。佛也是男人吧?经书上不是说,唯化男身才可成佛?数不胜数的日和夜,她就对着像这样的一尊男人叩拜,有什么用呢?再拜,他们也不会把那七宝之身的黄金眼,对一具女人的五漏玉体{l-end},慈悲地展开。喜荷恨透了这男人的世界。她挥手一抡,就将那小像连同底座扇去了地面。

冬的寒冷开始在周身蔓延,喜荷牙齿打抖,雪雕冰砌的肌骨上,突起了一粒粒丑陋的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