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七月九日,晨。
中军大帐里余留着羊肉的香味,早饭既毕,齐奢便在四个小太监的服侍下披挂起来。贴身麂皮衣,麂皮衣外锁子甲,锁子甲外重铠甲。铠甲样式古朴,与他的一副剑眉弓唇是天作之合:护心镜正罩胸口,两边真红色袍肚,笏头带兽首护腹,护臂中各露出一小段蟒袖,短靴上的卫足精光闪耀。
对面,青田自太监的手内接过了头盔,以五指梳理着盔上的鹖羽,却不肯递出,“今天是你三十寿诞,真就不能缓两天再用兵吗?怪不吉利的。”
“此言大谬,”齐奢从她手间取过了镶金嵌宝的铁兜鍪,迎头扣下,“一会子你瞧见战场上被血染得有多红,才知道有多吉利。”
“王爷,娘娘。”
青田闻声回眸,但见周敦依帘而立,居然也穿着一身亮银甲,更衬得眼睛里贼光四溅。不由叫她“哧”一笑,善意调侃道:“周大将军早。”
周敦局促地呵呵两声,“娘娘笑话奴才呢。”
“你还真甭笑话他,”齐奢把下颚朝青田一摆,理了理战盔,“这家伙一跨上战马,绝对是如假包换的猛将一员。”
周敦顿时笑得神采飞扬,“爷您过奖了。”
齐奢含笑望住了青田,笑眼里满蕴着英气卓然,“等着我大胜归来开寿宴吧。”
青田目送二人出帐,眉额间浮起了一层忧色,只呆望着侍婢们忙碌的身影,直到“嗵”一下的震天炮响使她打了个激灵。
这是开战的信号。
鲜草上还挂着露珠,就被数之不尽的干冷战靴和马蹄踏瘪。几十万人马声势浩大地压逼而近,打头阵的步兵们军容整肃,手中威武地擎举着枪弋。金属反射出的光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仿似涨起于草场的海。
瓦剌首领帖木儿立马于山腰处,也仿如观看海景一般,心情放松而舒畅。他甚至已经开始后悔邀约鞑靼联手,面对如此平庸的阵型,休说四十万,就是四百万,凭他手下这一支以一当百的骑兵也是不在话下。因此他举高了手,等山下的海水涨满了空地后,便即洒脱一落。
已全然进入包围圈的王军显然毫无准备,蓦然惊见周边山上迅若闪电冲下来的三路重骑,连列阵都还未完成,就已乱成一锅粥。那些看起来如浮在海水中的蚌壳般闪耀的盾牌,在合围的铁钳下根本不堪一击。壳一碎,内里的嫩肉任人宰割。只听汉语的哭爹喊娘之声,刚碰到了蒙军的边,王军就吓得抱头鼠窜。人太多,败逃起来就成千上万倍地混乱,直如大地倾斜、海水倒灌。
在山腰观察着战局的帖木儿一刮络腮胡,机不可失地下达了总攻命令,并亲自策马冲杀,驱赶着滚滚的海水退潮。不过假若他能够稍微长视一些,就会发现在敌军指挥部的最高处有一个真正控制着开山倒海之人。
再度挥舞了一次手中鲜明的黄旗后,齐奢审度着己方军队的溃势,又换过一杆血色的巨帜左右各招两下。
瓦剌的骑兵们势如破竹,在帖木儿的带领下一个赛着一个地快,每个人都想成为第一个直捣敌方中军的勇士。但他们讶异地发现,当海水向两边分流而去时,所露出的却并非是听凭践踏的盐碱地,而是一块令人碰壁的坚岩。数千黑甲武士填补了步兵离开的空场,手里的武器银光凛冽。有人认出了敌人所持的家伙,在隆隆的马蹄声浪中发出了淹没无闻的警告:
“火铳!快撤!”
同一刻但听一阵巨响,便只见蒙军一方人仰马翻、尸横遍地。瓦剌首领帖木儿大骇,他曾听鞑靼一方的固日布德谈起过这种热兵器,亦知每次开火均需大量的时间填充火药,奔马之上,最佳的选择自是抢进弓弩的射程内再图扳转局面。因此帖木儿不退反进,率众更激进地冲锋。但再一次出人意料的是,第一轮射击的余响未散,第二轮射击已开动,更多的骑士应声落马。紧接着,又响起了第三轮。
坐镇神机营的大将熊北林志得意满地一笑,六年前与鞑靼作战,他采用的是叠阵,射手分三排,第一排发射毕就转退到第三排填装弹药,并由第二排补射,循环往复。但此次所采用的更先进的“神枪”,其射程虽可达三百步,却要加填火药、木马子、弹丸等,程序也更复杂。为此他改换了战术,队列不变,单挑选弹无虚发的神枪手在第一排开枪,之后将火器递给第二排,二排接过交由第三排填充,并将已填充好的火器转递给第一排的枪手继续射击。显而易见,成效卓著。三轮枪响过后,还稳坐马背的瓦剌骑兵已寥寥可数。
一直在近地观战的王军统帅齐奢最后把旗帜上下一舞便撂开手,捞过一柄马刀在半空中一挥,身后随驾的亲军队伍就跟着他山呼海啸地席卷而下。紧随在主子两侧的是何无为和周敦,裸在盔外的两对眼睛是一般的冷峻轩昂。在这里,无论武士或阉奴,都是大大的好男儿。
山下的局面已开始一边倒,当帖木儿终于在弹雨中千辛万苦地靠近了神机营准备开弓拔箭时,迎来的却是敌方中军的一阵乱箭,骑
兵队伍变阵向前,朝着瓦剌已被消灭掉近半数的零乱兵将发起了猛攻。帖木儿见势不妙,正待调转方向,却又听后军中一片大乱,原来敌军首脑摄政王已亲率两千精骑尖刀般插入了自己的左翼,肆意混战。捉襟见肘的帖木儿叫苦不迭,只得往山峡口回撤。主帅一跑,瓦剌军队立成一盘散沙,阵不成阵,被如狼似虎的王军砍杀得七零八落。
此际,面对正在惨败中苦苦挣扎的蒙古部族,有一个蒙古人居然露出了微微的笑容——该人便是联军的东路军统领布日固德。他早就料到了今日必定大败,只准备来好好欣赏齐奢的表演与帖木儿的现眼,以此了解前者在这几年内运兵的进步,并从后者手里夺过大军的主导权。等他自觉终于看够了山下胜败敌我间每一精妙的分寸,便招招手,带领着部下从所据的山头一道撤退。
然而在一气跑出了几里地之后,蒙古大军便重整旗鼓,对王军发起了决地反攻。双方又陷入了新一轮激战,直打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到得后来,齐奢见己方已初露疲态,而对方则有些破釜沉舟的疯狂,便不再恋战,鸣金收兵。
应其所言,万里的茵茵绿草早已被血、脑浆、残肢……涂成了最为吉庆的红色。
军中尽管条件简陋,但首战告捷,又正逢统帅摄政王三十岁整寿,收兵后不免有一番大事庆祝。
内帐中,青田和几位使女也吃过寿宴,正守着炕床上下各一张食案把盏说笑,就见周敦扶着齐奢踅进来,她们忙都放下了盅箸来迎。齐奢摆手令一干闲人退去,独扯住了青田一个,被她引着在床边坐下,还只管不放手地笑瞧着。末了,酒酣意浓地开怀吐言:“高兴,爷今儿个真高兴,外头有那么一帮子男人,里头有你这么个女人。”因闻得抽冷子一声猫叫,只好调脸跟在御相对,无奈增添道:“还有你这只猫。”随即就腾出一只手,往案上连拍两下,“三十!而立!”
青田瞧他忘形,不禁又是爱怜又是好笑,掏出一方缠花帕子为之印汗,“吃酒吃得舌头都硬了,就不怕瓦剌人再来次夜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