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仙就倚坐在一旁,蛾眉挹翠,饧目流波,把手指搁在曹之慕的内腕上轻轻抚动着,“就是说呀,听说他不仅坑了朋友几千银子,而且从前有一个相好的倌人,口口声声说要娶人家回去,让身边人都叫‘姨奶奶’,最后自己却一走了之,不单赎身的款子一文不掏,反留了许多欠账叫这位姨奶奶卖身替他还,你说还有没有这样的无耻之徒?”
曹之慕拍案,“的确无耻之至,要是我,倒是情愿自家卖身来替姨奶奶还账的。”
蝶仙笑着搡他一把,“我倒不用你替我还账,只替我一五一十地赎了身就是天大的好人了。”
曹之慕正将汤匙递到口边,却又重放回碗内,连碗也放下,“怎么,你那日说要嫁我竟是当真的?”
蝶仙一下双目倒立,“怎么,你答应了娶我,竟是假的不成?”
曹之慕倒无一丝的急色,笑笑地瞄着她,“倒也不是真的假的,我这几年替家里跑生意,来来去去总是住在堂子里的时候居多,各地的脂粉也算粗有领略,总觉得做倌人的,南也好北也好,都是一般的脾性,成日应酬客人,身子惯于忙忙碌碌,心又惯于散散淡淡。若嫁了人,一天拘在家中无事可做,总免不得生闷,心就更要烦躁了起来,万一撞上个风流子弟,保不住不做出那昧良失节的事。所以多有名妓嫁了人,不出一年半年,或被赶出来,或自己求去的丑闻闹出。我想着你我的交情好则好矣,但说到‘嫁娶’二字,还是不该鲁莽从事。”
这话说得软中带硬,老辣非常。屋中还有熏香叠被的几名丫鬟在,蝶仙更觉得脸上挂不住,当即冷笑了两声,桌子一推立起身,回头刚好撞上个小丫鬟,顺手就撂了一巴掌上去,“瞎了眼堵在这儿。”丫鬟也
不敢哭,抱着两件衣裳闷头走开。蝶仙身子一歪,鞋也不脱就躺去了床内。
曹之慕见状,扬了扬手,等着丫鬟们走空,也走到床边来凑着蝶仙坐了,“我不过实话实说,并没有一句是指着你的,你又何苦动气?”
可听凭他接下来怎样劝解,蝶仙竟都像没听见一般理也不理。曹之慕没办法,只好在她背上推一推,“我好话都说尽了,你却总这样不发一言,究竟要我怎样方好呢?你只说句话,不管说什么,我总没有不依你的道理。”
蝶仙“噌”一下坐起,凌虚髻上一支珍珠扎就的飞凤簪昂首扬翅、一身恣傲,“哼,我段蝶仙虽没登过那《蕊珠仙榜》,可也是槐花胡同里叫得响的名头。你若不信只管出去问,这些年我做的客人里有多少是倾尽所有求我下嫁的,又有没有一个半个是我自个张嘴说要嫁的?我说句话,曹大公子别嫌不入耳,您家世虽好,论财论势,在这京城里也并没怎样的了不起。我是相中了你的人,才一心想要嫁你,不过你不领情,我也不好强人所难。既然我们做倌人的都是一样的脾性,你做谁不一样呢?我也没本事留住公子,你只管和妈妈结了这一节的账,跳槽别家去吧。”
曹之慕有一双圆中带方的俊眼,眼中则有一些方中带圆的熟滑。他略一思索,就很轻松地笑出来,“我先前说的那些也是为了你,你仔细想一想,你本是爱热闹的人,其他都不说,只这戏瘾就重得很,三天两头就要出去看戏,一旦嫁了人哪有这样的自由?总是要在家困着,白守着许多的良家规矩。倘若那时候你进退不得,心中埋怨我,我岂不是为好成恶,耽误了你一生一世?因此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是要你自己筹划清楚,这可不是玩的。”
曹之慕一提起这个“戏”字,蝶仙就想起了和自己首尾不清的一个又一个戏子,心中一发虚,口吻倒更加蛮硬起来,“你这话好生奇怪,京里爱看戏的又不止我一人,就是官家的太太小姐也有的是爱听昆腔的,次辅王大人的大小姐就是出了名的戏迷,难道她们都不是良家之妇吗?如今我往戏园子去得勤些,不过是生意外的消遣,等以后从良嫁人也自知该谨守家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想看戏,不过请丈夫叫个班子来家里,竟不成我以后嫁的人连出堂会也摆不起吗?”
曹之慕又是呵呵地笑两声,“你喜欢,不要说堂会,就是家里买一班小戏养在那里也没有什么使不得的。你别误会,咱们这大半年好得这样形影不离,本也像夫妻一般的了,什么事不能商量?我的话虽不动听,可不过是要你自己想清楚,省得将来懊悔。只要你拿定了念头说嫁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岂反有推辞的?”
听到此处,蝶仙方觉欢喜,却仍做出不依不饶的样子来,“蒙公子抬举,可不敢当,我也没有那个福气。”
曹之慕笑着一手兜起她尖尖小小的下巴,“好了,别闹脾气了。我想着,你的赎身银子没有万儿八千是下不来的,我因在客边,带来的银子又花销了这许久,不够数目,应付不了。可巧下个月我有一条船要到,还有三五万的入账,到那时再与你妈妈正式开口,这几日先替你办办嫁妆吧。一会儿吃完饭咱们就去隔壁的银楼,你前日不说想要一只翡翠戒指?我买与你。另外,我再叫人去订一个华乐楼的包厢、一堂苏浙酒肆的菜,先带你去听昆曲,再带你去吃夜菜,只算是庆祝咱们订婚,好不好?”
蝶仙这才回转颜色,娇腻腻地抛一个眼,“蠢材,庆祝订婚非等到晚上做什么?”眼中的风情荡态是夹杂着鸟鸣与花香的春风,又有大捧大捧的轻沾柳絮,一头一脸地扑着人。
曹之慕被撩得直了眼,情难自制地贴上来。蝶仙低声哼哼着,向后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