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这是青田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刻。她闭上眼,把毒药抵在了口边。
“不好啦,有人寻短见啦!快上来,有人寻短见啦!”
青田猛一震,正欲一饮而空,却恍然间听见“嗵嗵”的脚步响是去往相反的一端。她犹疑了一刻,暂时放开了手里的碗。
闹得天翻地覆的正是对面惜珠的旧屋,现住着清倌人照花。据丫鬟说,听见屋里头的动静古怪,遂推门查看,竟见照花姑娘把汗巾子挂在了床栏上,再晚一刻,已是回天乏术。
段二姐闻讯赶来,一夜摊上这么多事情简直是焦头烂额,也再不敢对照花用强,软哄了老半日,照花却嘴巴封住了一般一问三摇头,死意决绝。这厢却看青田晃晃悠悠地绕过了回廊,手内端着个小碗走进来,“妈妈你去吧,我来劝妹妹。”
段二姐感激不尽地抚了抚青田的脊背,“好孩子你快劝劝她,她平日里最听你这个姐姐的。行了,你们几个都跟我出去吧,让她们姐俩说说体己话。唉,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儿?我这怀雅堂最近是撞了什么邪,一个接一个!不行,赶明儿我得去昭宁寺做场法事,必是有什么小人邪祟在背后妨我,叫我查出来……”一路念着,一路督率着一屋子人插腰挺胸地去了。
青田拧身扣了门,走到了照花的床前坐下,把碗往床边的高几上一放,“砒霜。”
照花原本将一张面孔绷得严丝合缝,听了这话,瞿然注目。她瞧见青田带着血肿的嘴角一张一合,如同在述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本来我是给自己备的,现在看来你更需要,你先。”
照花不解地盯着她,有一丝迟疑。
“那你就等着下个月妈妈给你送来的交杯酒吧。”青田见势,探手起身。
“哎!”照花抢先一把夺过了碗,端过来咕嘟咕嘟地喝了个底朝天,手捧着空碗大喘粗气。
青田把碗由她的手里头拽出,处之泰然地搁去一旁,“我帮了你,现在该你帮我。很久了,我都想找个能听我说说话的人,而没有谁比一个将死之人更加适合,所以现在,你听我说。”
照花似乎打了个冷颤,她把手沿着自己粉蝶花样的领口掏进去,一下一下地挖着。
青田冷梭梭地盯着她,静漠地接续道:“我做清倌人两年,浑倌人六年,就是连踞花榜的魁首也有四五年,光局账钱少说得赚了几十万,但我刚才翻箱倒柜,只翻出不到一千两银子的私房。我不知道关于我的事情你听说了多少,这么讲吧,我把一辈子的钱和情都给了一个男人,他拿了我的钱,负了我的情。我现在没有钱、没有人,连腔子里的一颗心也没了,仅剩的就是这具不属于我自个的身体。我要赎身,至少还得再做五年的生意,我今年已经二十一了,不会有哪个冤桶愿意放着像你这样花骨朵一样的女孩子,在我这个老太婆身上再花五年的钱。我的生意只会越来越差,慢慢沦落到二等、三等堂子里,再到街边的暗门子,最后到窑子街,就像我带你去看过的那样,一上来就脱得光溜溜的由那些挑夫、脚力挑挑拣拣。最好的,也不过就是随一位客人从良,给他当小老婆,夹在三房四妾里勾心斗角,失宠了就被赶出来,接着重操旧业。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不停地被人糟蹋,直到老得没人肯糟蹋,就带着一身脏病,街死街埋、路死路埋。照花,我的一切都结束了,生而无望。而你不过只十四岁,什么都没开始,却一样选择了这条路,想来是有比我更大的痛苦。你愿意,就说给我听听,听见有人比我还惨,没准我就不想死了呢?你临死前救人一命,来世必能托生个好人家。”
照花直直地瞪着眼,眼中交杂着震撼与混乱。逐渐地,她露出一种自惭形秽的神气,复抽噎了两声,“哇”一下哭出来,“姐姐,我、我,我只是怕……”
青田向前一倾,拢住了她纤弱的身条,“怕,怕什么?”
“妈妈今儿已亲口许了五大少下个月替我破瓜,五大少他杀过人的,谁要逆了他的意思一定不会有好下场!可我,姐姐,我,我不是,已经不是……”
一抹吃惊掠过了青田的双眼,她将照花推开一分,细细地觑来,“是到怀雅堂之后的事?”
照花不出声地点点头,涕泪涟涟。
“你这人小鬼大的东西,不声不响地给谁了?”
“我、我说了,姐姐别笑话我,就是,就是替咱们梳头的那个待诏李一梳。他每次来梳头都说说笑笑的,逗得我好不开心,叫我以为他是个好人。谁想到前两天梳完头之后,他说帮我按摩修养,我歪在床上不知怎么就睡过去了,等醒来,却发现屋里的几个丫头全不在,那个天杀的——我、我也不敢讲,真真丢死个人了!他事后还哄我说一定会拿钱来替我赎身,娶我回家当娘子。我想着身子也给了他了,还能怎么样?今儿下午他来,我背过人问他,他却说除非我拿钱给他,要不他可没钱来赎我。我气了,就说要告诉妈妈去,他反说叫我只管告诉,传到五大少的耳朵里才好呢。我一想,纸包不住火,李一梳坏了我的贞洁又不管我,到时候五大少花钱点大蜡烛,发现自己不过是个‘挨城门’的,一定活活打死我!就是妈妈也必不肯放过我。我想来想去,还不如自个了断了干净。”
青田听得这么一说,一半生气,一半却放下心来。李一梳素来轻佻,同数家院子里好几个妓女勾搭不清,若是因觊觎照花的美貌,趁捶捶捏捏、摩弄香肌之际做出些事
情来也没什么稀奇;只要无关儿女痴情,万事好说。这样想着,她举手将照花睫下的泪珠轻抹去,“我早就跟妈妈提过让李一梳远着你些,妈妈只当耳旁风,果然出了事儿了。弄成现在这样,我也不管你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意,总之你早早看清了这好色之徒的真面目,是不幸中的万幸。妈妈怕教坏你,保准从没提过,其实当年我点大蜡烛的时候也不是雏儿。那瘟生甩了我两耳刮子,从我身上爬起来,裤子都不系就一路骂着出去。”‘段二你这只老母鸡竟敢糊弄老子,老子要抓你来炖鸡汤!’
青田笑着替她拢了拢手上的一串麝香珠,“纵然五大少是个不讲理的,这种事儿他也只会找妈妈的麻烦,不会跟你为难。至于妈妈自是要跟你算账的,我当年傻,闭着嘴由她打,如今我教你个乖,你只跟妈妈说:‘做生意就不打,你要打,我这就死在你面前,我可是死过一遭的人,你若拼了不要接下来十年的局账钱,就只管打好了。’你刚来的时候不过值四百两银子,生意好不好还不一定,说打死也就打死了,可现今你是最红的清倌人,几天的局账就有四五百,你就是求着妈妈打死你她还不肯呢。说到底,原是屁大的事儿,你竟想得天大。”
照花咬着嘴唇细笑,却又猛一凛,重新啼哭了起来,“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姐姐,我肚子疼,是毒发了,我肚子好疼,姐姐,我怕死……”
青田任照花在自己的怀中痛楚地扭动了一阵,提手拍一拍她,“哎,哎。”
“嗯?”
青田把下巴一点,照花随目看去,见身子下的妆花缎褥上有一小摊血,血迹淋淋漓漓的,最后蜿蜒进自己的绸裤子里。她怔了半晌,方才缓过神,将信将疑地凝住青田,“姐姐,你才给我喝的是——”
“化瘀散,活血理气。”又往床上那一摊经血瞧了瞧,青田摇首笑叹,“你这小妮子运气可真好,你这一来,我倒想出个万全之策。你月事准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