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珠却在另一头紧盯住青田不放,一双艳眸中满是讥诮,“三爷有所不知,青田姐姐的吹弹歌唱样样出色,莫说在我们怀雅堂,就在整个槐花胡同的小班里也是首屈一指的,有‘花魁娘子’的雅号。她肯定是故意迟来,存心讨罚。不罚她好好弹一套大曲,倒辜负了她呢。”
青田与惜珠自幼不和,没一天不勾斗上几回合的,早听出她明里是称赞自己的才艺,实则是暗指自己恃仗花魁的身份摆谱迟到。当即娇笑一声,轻巧地避开了舌锋,“休提吹弹歌唱,只听妹妹这话就知道,同她比起来,连讲笑话我也望尘莫及。贵人在座,我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故意迟到。原是琵琶的弦断了,临又换了一套弦,所以耽搁了一阵子。”
祝一庆显然也不愿横生事端,只理一理长须,顺着青田的话接道:“讲笑话也好,平日里就算了,今儿三爷在,迟到可不像话。”
乔运则也即刻在一旁温润一声:“老师此言有理,方才大家联句作对,雅也雅了,不妨就来个俗的清爽一下耳目。”他转面青田微微地一笑,“就罚你讲个笑话吧。”
二人暗暗交了一个眼神,眼神里满是老辣而醇厚的默契,像没有个几十年酿不出的酒。青田心知这场迟到风波就此揭过,便笑盈盈地捧上一只小小的豆蔻盒。倌人陪酒有一条规矩,所侍奉的是哪位客人,就要将自己的豆蔻盒子摆在哪位客人的面前。但看青田先把手中的盒子放在了乔运则的杯盘边,便告坐于他肩后,作势一叹:“情愿领罚。既然我来晚了,无缘见识方才诸位的巧对,只好说个《拙对》的故事博大家一笑。说是河南一个员外,有一个不学无术的儿子。员外出上联说:‘门前细水流将去。’儿子对下联说:‘屋里高山跳出来。’如此文理不通,把员外气得痛骂了儿子一顿。这一天,父子二人去道观里拜客,一个道士出门迎接。员外一见就哈哈大笑说:‘我冤枉儿子了,屋里高山跳出来,果然是有的。’原来呀,这道士名号‘高山’,是个跛子。”
房间里不知怎地一下静极,唯有那王三爷笑哼一声,拈起了手里金红两色的珐琅杯,“道士腿跛,过门槛,得跳。‘屋里高山跳出来’,两位没听懂吗?”
“嘿嘿,是。”
“哦,呵呵。”
零碎的笑声中,青田见大家全显出一种极为惶恐的神色,正感到迷惑不解,屋外走入了一名仆从向王三爷附耳一阵,三爷懒懒地放下酒杯,“有事,告辞。”
祝一庆急忙提身,“我送三爷。”殷勤尾随间,一面冲诸人将袖裾一拂,“你们待着,不必送了。”又转头朝三爷咕哝着什么就往外走。
青田也随着众人一并起身行礼,“三爷慢走。”但只顷刻间,她的目光就悚然巨变,但看王三爷一站起,肩背挺拔,身材高大而魁梧,可每等左腿迈出,右腿才稍显拖拉地跟上,一步就带着右肩稍稍地一沉。但这跛行的姿态却并未流露出丝毫不雅,反而充满了权势的威严。
王三爷稳稳地跨过门槛,随后把头拧回,冷飕飕地道:“乔公子,多谢你这顿饭。”
乔运则的满腹文章都在舌尖打了结,只能冲对方和头也不回的老师祝一庆的背影,头碰脚地弓下腰。
漫长的死寂后,小娈童中的一个绞扭着两手,声音荏弱而惊惧:“青田姑娘,你可闯大祸了。”
青田只觉心口像是被填了块冰疙瘩,齿关都打起颤来,“王三、王三爷?他、他不是——王家三公子?他是——跛子三?”
等候在雅间外的侍婢们有几人探足而入,最前头的小鬟看着还不满十岁,童言无忌地发问:“跛子三是谁?”
一旁的同伴忙一把扪住了她的嘴,那头的惜珠却“咯”地一下笑出了声来,“说来话长。”她声音脆亮,飞天髻间的一支紫金簪喋喋乱闪,“当今幼君临朝,上有两宫太后,母后皇太后是先皇的正宫,圣母皇太后是天子的生母,人称‘东宫’‘西宫’,朝廷也分为东、西两党。东党党人就是外戚王家,王家累世巨宦,曾出过五位皇后、四代宰辅,把持大政已近百年,如今以东太后王娘娘的父亲、内阁首辅王却钊王大人为首。至于西太后一党,倚仗的就是这一位!”
惜珠高挑起两眉,将手朝王三爷离去的方向一指,“这一位倒真算半个王家人,论辈分,东太后王娘娘还要叫他一声表哥。他的生母就是王娘娘的姑妈,老王皇后。当年王皇后只有这一个独生子,在皇子中排行第三,本该是以嫡出之尊承继大统的,可无奈老皇帝不喜欢这个身有残疾的三儿子,硬是将皇位传给了庶出的长子,也就是先皇。先皇一共在位四年,就把他三弟给幽禁了四年,后来暴病驾崩,蒙古鞑靼趁乱进犯边境,朝廷屡战屡败,倒多亏那笼中之囚少年时曾在鞑靼做过人质,熟知蒙古的地理军情,自请披甲上阵,挽狂澜于既倒。西太后待其凯旋回朝,便大肆封赏,结党来抗衡外戚王家,以图扶助幼帝、振兴宗室。”
“哦,”那小鬟扎开两手,倒抽一口凉气,“原来他……”
“没错,不姓‘王’而身为‘王’,非乃‘王三爷’,却是‘三、王、爷’。”惜珠驻足于青田身前,抚一抚对方袖上的洒金线滚边,满脸都是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之色,“姐姐,你若依时前来,就能听见祝大人提前向咱们交待三爷此次白龙鱼服之举。可惜呀,姐姐是花魁娘子,动不动就要搭架子迟到,什么也没听见,没听见也罢了,一看人家假托姓王就当是东党王家人,不曾想‘巧对’真成了‘拙对’,弄巧成拙。当年有不开眼的趁龙困浅滩时拿这不雅的诨号在背后取笑,眼下也早落得满门抄斩,姐姐今天竟敢公然嘲弄,不知会是何等下场?”
另一个看着老成些的娈童赶紧把青田裙间的闪金双环绦一扯,宽慰道:“别听惜珠姑娘开玩笑,青田姑娘不必担心,开席前祝大人千叮万嘱过的,今儿与三爷共宴之事不准咱们外泄半个字。听见了吗你们,啊?想惹上杀身之祸,那就只管往外讲。”他环视屋中的众婢,厉色警告,又转向青田低语:“也就是说,咱们从未见过三爷,既然从未见过,又何来冒犯?再说姑娘本是无心之失,三爷也不会自贬身价跑来同咱们这样的人计较,只是……”他叹了口气,瞄了瞄始终保持着沉默的乔运则。
惜珠又“咯咯”地笑了,她抄起两臂,浓香逼人的脸蛋依然凑着青田,却把一双艳丽而残酷的眼睛直直盯住了乔运则,“是啊,状元公,青田姐姐是您叫的条子,这笔账看来要记到您头上了。想您寒窗苦读十载,难得一朝金榜题名,更难得的是祝大人这位座师的赏识之情,破例为您亲自引荐,本该是一步登天的,却不想青田姐姐的嘴一张,就替您把朝廷战功赫赫、炙手可热的皇叔父摄政王,得罪了个底、朝、天!”
在惜珠尖锐的嗓音中,青田终于失魂一震,移目看向乔运则。那俊雅的男子空自怔立在门前,腰身仍沉沉地躬曲着,如同背负着一份巨大而沉重的、从天而降的厄运。
窗外一阵温风,卷过了四月的艳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