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辽使来朝,带来的国礼之中,有辽国特产的玫瑰香油三十瓶,赵煦赏给了文熏娘一瓶。
文彦博微笑着拱手道别。
后来还是文彦博看不下去,在去年和当时的同知枢密院事安焘说了这个事情,安焘趁着新君即位的时候上书,才给张山甫的子孙争取了几个恩荫官的名额。
还是得让老夫这样,满腹圣人经义,修持禅法数十年的君子正人来!
这样说着,文彦博就变得神采奕奕起来。
除了有一个厢房住外,其他一切都和下人一样。
他现在很生气!
虽然说,这大宋士大夫们并不羞于谈利。
文彦博感觉自己懂了。
这不就是士大夫们,过去拿着圣人经义,威逼天子、外戚、勋贵的手段吗?
逆练圣人经义了!
“若再算上武臣……”文彦博喃喃自语起来:“外戚、勋贵、士大夫、武臣,全部入局!”
所以,官家的意思,就是要让扑买后的抵当所,尽一切可能削弱、打压质库!
想到这里,文彦博感觉一切都有了解释。
和孔孟的经义一样,死掉的先帝,同样不可能再从棺材起来,解释自己当年的言行了。
“这是朕今日读诸位先生们给朕修订的《三朝宝训》时,从《重牧宰》、《体大臣》等宝训、圣言之中抄录下来的文字……”
“而且只抄录当年老夫平贝州的事迹?”
“那东南西北四抵当所,太师比较喜欢哪一个?”赵煦微笑着问道,然后就端起文熏娘煮好的紫苏饮,慢慢喝起来。
这就让赵煦瞬间联想起了一位在现代电视上见过的微操大师了。
保宁军节度使、中太一宫使、判河南府冯京回朝述职。
小姑娘抽噎起来。
显然,她是想有机会带回去给其母的。
有一次,赵煦故意和章惇开了个玩笑,将某人的弹劾奏疏留中。
但,文彦博的神色还是严肃起来。
因为冯京那头锦毛鼠马上就要回朝了。
甚至连年月日都模糊不已,只能勉强靠着谈论的君臣来推算大概年月。
自然的,手握大权的正妻,对文宗道带回来的狐狸精和野种会想尽办法的苛待、虐待。
那么小官家是为了什么?
文彦博一个激灵,旋即反应过来——这是要让文家交投名状!
也是在逼着他这个老臣表态!
更是在试探文家,有没有帮皇帝干坏事、脏事的觉悟——是的,大宋外戚们做的坏事,十之八九,其实都是替皇帝在做。
何况如今?
“张节度今日入宫是?”文彦博眯着眼睛问道。
而大宋士大夫们,连孔孟两位圣人,都可以直接沟通,然后宣布自己已经知道了圣人的‘真意’,参悟了当年‘圣人们’的用心。
其中,甚至还有文彦博自己的故事。
至少在下位者眼中是这样的。
在那小市集只要有钱什么东西都能买到。
但大体类似现代的《读者》、《知音》。
赵煦端坐在坐褥上,将前两天和曹佾的话,对着文彦博说了一遍。
这是外戚勋臣!
心中顿时一凛,连忙低下头去。
“原来如此。”
“难怪了,难怪了!”
文彦博想到这里,什么脾气都没有了。
果然!
就连两宫赏给她做衣服的绸缎、绢布,也被她偷偷藏了起来。
“臣妾有罪。”
仁庙这才下诏,让有司按月给付房租九十千。
上次带文熏娘回文府一趟后,赵煦就发现了,这个小小姑娘开始偷偷的存钱。
文帝得以执掌大权。
“太师提点,老夫铭记在心!”张方平几乎是咬着牙齿说着。
文彦博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拜道:“老臣一切唯陛下之命是从!”
文彦博听到这里的时候,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了。
再看内容,也都是仁庙、英庙、先帝对大臣们表示爱护、重用、信任以及宽宥的事迹。
这里面肯定有着寓意、暗示——小官家已经证明了,他不会无的放矢。
“臣谨遵旨意。”
历代官家忌惮不忌惮?
当然忌惮。
但皇帝赤裸裸的直接和一個元老这样暗示,多少还是有些夸张了!
错非,这位小官家早已经证明了他说话做事,都不是任性而为,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而文宗道本人,则以惧内闻名。
虽然穿着打扮不差。
赵煦见着,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是轻叹一声。
文彦博却是明显楞了一下。
石得一的探事司,也报告过,文家下人们谈论的文熏娘入宫前,其母子生活境遇。
没办法!
高高在上的天子,基本不可能和下面的人共情。
文宗道的正妻,是个醋坛子。
还真是拿捏住了他的软肋呢!
就听着端坐在御座上的小官家道:“三朝宝训,乃是两位宰相及诸位先生们,夜以继日,不辞辛苦,摘取祖宗圣训、言行,以教朕听政、问政、理政之学也。”
其事迹也都是,三位先帝,重用、亲近并信任大臣,放手施为,最后在这位贤臣、能吏辅佐下,终于将某某地区的叛乱镇压或者灾荒安定下去。
……
搞得好像他不会似的。
章惇在绍圣时代,隔三差五,就要找个借口,唆使别人上书弹劾他自己一次。
因为,他这是在给所有人谋福利!
一旦汴京城的抵当所成了。
“仁祖庆历中,贝州兵变,天下震动,仁祖叹曰:大臣无一人为国了事,日日上殿何用?”
“东南西北四个抵当所,太师喜欢哪一个?”
和尚摸得,贫道自也摸得!
“所以,太师,朕这是在循祖宗之法,用祖宗爱民为本,以天下为先,社稷为重的理念,来行祖宗‘重牧宰’、‘体大臣’故事。”
在这一刻他甚至有些想笑。
“不哭!”赵煦伸手,拨开文熏娘的发丝,看着她那泛红的眼睛,摸了摸她的额头,然后轻声道:“以后朕会保护熏娘的!”
别说是硬顶天子了。
直觉告诉他,这不简单。
因为这些文字、故事,分开看的话,可能没什么。
对张家的那些事情,十分了解。
因为他发现,这个事情,若果然如他所想。
不然也不会一直养着抵当所了。
而这些年来,大宋其实饱受着民间淫祀与宗教活动的困扰。
他才恶狠狠的啐了一口:“老匹夫!”
说着,坐褥上的小官家就已经起身,对着他文彦博,拱手一拜。
所有人都将满意。
“祖宗以圣继圣,圣德相传,时用光大!朕小子也,不敢有一日相忘,乃日夜勤读,不敢松懈。”
这倒不是他想推脱。
他直接将三朝宝训里那些被精挑细选出来的‘三圣’宝训、圣训、事迹,自我加工了一遍,然后把这些事情自己拼接了起来,形成了一套他自己的逻辑。
因为他发现,这些《宝训》、《圣训》上的好多事情,实录找不到,国史上也没有记录。
如今,小官家的语气、用词、态度,就和史记上的汉文帝语气、用词、态度,相差无几。
文彦博听着赵煦,将他最喜欢的两个儿子的名字、职务,流利的说出来后。
因为,士大夫、勋贵、外戚、武臣,一旦形成合力。
偏偏,现在大宋天下州郡,但凡商业兴盛之地,必有大寺,大寺必有质库。
大宋是一个商品经济发达的封建王朝。
“所以,朕去年才要扑买堤岸司,如今还要开始扑买抵当所。”
但其父兄在御前,却依旧谨慎小心的像个家仆。
忐忑中文彦博看到了小官家站起身来,满脸欢喜的道:“太师若能使文爱卿出面,自是最好不过了!”
“呜呜呜……”
上面摘录的、截取的事迹、对话,都是被美化过、粉饰过的,甚至有些事情,到底有没有发生过?还得打一个问号!
为什么?
因为,经筵官奉旨编纂《三朝宝训》的时候,循的是仁庙朝的故事。
这就是文宗道的问题了。
“若商贾扑买得之,不用仁义,反以剥刻,凌虐百姓,朕心何忍?”
文彦博怕不怕文家也被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当然怕!
所以,他需要得到一些态度上的保障。
早在大宋立国之初,东华门外就已经形成了一个专供大内妃嫔、内臣、女官们出售、采购商品的小市集。
“太师,四朝元老,朕之师保,当代朕而出,率民更始!”
文熏娘当即盈盈一福:“诺!”
然后才接过来文熏娘送来的那一沓元书纸。
最后呢?
“是给天下人看的!”
于是此事就落在了继承先帝基业,同时又少年聪慧的少主身上。
只是简单的记录着某年某月,某位先帝与某位大臣之间的对话。
嘉佑时,这些钱可能还够张家人在汴京城租一个相对体面的房子。
朴素简单褙子,抹胸用的也只是寻常的绢布,一张小脸不施粉黛。
但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事情。
“佛祖知道了,也会支持老夫的。”
就是不知道,这些部署,有多少是先帝的意图,又有多少是当今自己完善的。
“但是……”
但,每一个事情所用的文字都很少。
赵煦微笑着,看向文彦博,问道:“太师现在可以回答朕了吧?”
同时,他也能对他说的话、做的决定负责。
这不仅仅体现在民间,也体现在官场上,还体现在宫里面。
可这些事情连起来,味道就不对了。
文彦博想起了,官家扑买抵当所首先找的人。
然后,他就叹息一声:“然而,老臣朽迈,恐难行事矣。”
至于卖给谁?
这还用问吗?肯定是宫外那些人。
“弥勒教!”
所以,他也不生气。甚至轻笑起来,他知道的,大宋的这些文臣啊。
“太师以为呢?”
然而,在文熏娘身上,并没有闻到玫瑰香油的香味。
新闻学嘛。
甚至可能来不及反抗,就被碾压。
他凑过去嗅了嗅。
“不瞒太师,吾奉旨来献《元祐字典》的第三卷……”张方平不软不硬的回了一句。
于是,诛杀诸吕,扶立文帝的两位高祖功臣元老,就这样被一纸轻飘飘的诏书,解除了权力,送回了他们的封国。
赵煦看着,嘴角微微翘起来。
可脸上的皮肤和手上裸露在外的茧子,却说明她在文家过的不好。
所以……
文彦博连忙起身拜服:“陛下仁孝,老臣为天下贺。”
实在是他确实不适合做这个事情了。
“若陛下不弃,老臣乞以犬子及甫,为陛下效命!”
内心顿时欢喜起来。
只是想想,张方平都感觉很恶心。
也就是封建礼法管着,她不敢太出格。
事实已经呼之欲出了——她卖掉了。
这是职责需要,也是仁庙以来形成的‘祖宗之法’。
“此乃敬天法祖,也是以圣继圣,绍圣绍述!”
等到这位官家背完了他摘抄的那些故事、事迹后,就深情的道:“三圣用政,以仁为先,以爱民为本,以利天下为事。”
赵煦看着文彦博严肃的神色,不慌不忙的放下了手里的紫苏饮。
因为这位官家,在逆练‘三朝宝训’。
这等于递给了士大夫们一把刀子,一柄利剑。
他对身旁的文熏娘道:“甘泉县君,且去替朕将朕放在内寝案头上的那几卷文稿取来。”
只见着文彦博起身后,微微弯腰,然后中气十足的问道:“老臣愚钝,不知陛下所谓何事?”
显然,她还没有习惯‘工作中要称职务’的社交方式。
好好的纯爱番,变成了后宫番。
“这哪里是给老夫看的?”
于是拱手而拜:“陛下爱幸犬子,老臣感激涕零,必教犬子用心王事,为陛下牛马走。”
所以,后来李焘写《续资治通鉴长篇》的时候,看到那些留下来的各种《宝训》、《圣训》的资料,一个头两个大。
“这是官家为两宫慈圣献礼的大典!也是国朝文教盛事!”
可惜,现实却是韩魏公早已驾鹤,富郑公也已仙逝。
文熏娘的生母,赵煦上次见过了。
如今想来,文彦博叹息一生。
不止如此,官家还拿着三朝宝训,摘抄出来的圣训、宝训给他看。
赢麻了!
只有大和尚们受伤的世界就这样达成了!
想到这里,文彦博当即对文贻庆道:“速速去把文及甫叫来。”
“老夫要与他仔细叮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