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婉回到乾清宫西廊的值房时,天刚蒙蒙亮。灰白色的晨光洒在青石板上,冷得像一层薄霜。她轻轻把铜印放在案角,袖口还沾着昨夜翻账本时蹭上的炭灰碎屑。灯没熄,油快烧干了,火苗一跳一跳的,像是催她赶紧动手。</p>
她翻开东库刚送来的账册,一页页看过去。北芪入库记录齐全,签字清楚,火漆封条也没问题——表面上看,一切井然有序。可她心里明白,越是干净的地方,越容易藏着见不得人的东西。</p>
她又抽出自己昨晚偷偷抄录的汤药登记簿,指尖慢慢滑过“安神膏”那一栏。剂量从三钱、四钱,到昨天竟然涨到了六钱半。她眉头一皱,再翻药材采买单,发现同一天朱砂的申领量也多了两成。</p>
这不是调理,是压病。</p>
她悄悄从袖袋里摸出一张薄纸,上面是林姑姑教她的密记法:只要用药和原方不一样,就在册子边缘用极细的朱砂线划一道。昨晚她已经查过,这十天里,有七道划痕都出现在皇帝用药的条目上。</p>
她合上账本,提笔在明日膳单上添了一味莲子茯苓粥,旁边写了一句平平淡淡的注解:“近日劳心过度,宜缓补元气。”不提病情,不说药理,只说调养。陛下若留意了,自然会问;要是有人压下这份膳单,那也能看出是谁在拦话。</p>
小宫女进来换灯油,低声道:“新来的掌事公公说了,御前汤药归太医院管,饮食归尚食局,两边不能乱查。”</p>
沈微婉点点头:“我知道了。”</p>
人走后,她把誊好的记录塞进贴身的暗袋,起身往尚食局走去。路过冷宫旧院时,风从断墙缝里钻出来,带着一股陈年发霉的味道。她脚步没停,只是左手在袖子里悄悄打了三个结——绳头绕三圈,扣死,这是她和林姑姑之间的暗号。</p>
半个时辰后,她回程时特意绕了条远路。井台边那块青石缝里,果然塞着个油纸包。她不动声色地取走,回到值房才敢打开。</p>
是一张残破的《礼制辑要》,纸泛黄,边角焦黑,像是从火里抢出来的。中间一页写着:“嫡长继统,国之根本。”旁边有一行小字批注:“储位未定,则诸子生心,骨肉相疑,祸起萧墙。”</p>
字迹清瘦有力,她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先皇后亲笔写的。</p>
她盯着那句话看了好久。如今皇上没有立太子,大皇子早年夭折,二皇子母家势弱,三皇子还在襁褓中。按祖制,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可现在既没嫡子,又没明确的长幼顺序,这个位置空着,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刀。</p>
而七皇子萧煜……生母曾是嫔位,虽已早逝,但名分仍在。若真论起规矩来,他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p>
她手指轻轻抚过那行批注。林姑姑昨夜说的那句“最怕的不是争权,是骨肉相残”,原来指的就是这个。</p>
正想着,小太监匆匆跑进来:“陛下让您现在过去,暖阁等着呢。”</p>
她迅速收起残页,塞进膳单夹层,整了整衣领就出门。</p>
萧彻坐在暖阁案后,脸色比前几天更沉。他没批奏折,也没见大臣,就那么静静看着烛台上的火苗。</p>
“坐。”他说。</p>
她跪坐在侧席,双手叠放在膝上,一句话也不说。</p>
“你昨天递的膳单,我看了。”他声音低低的,“莲子茯苓粥,为什么加这个?”</p>
“回陛下,”她轻声答,“近来您常批折子到五更天,眼下发青,唇色偏淡。臣觉得是心神耗损,想略作调养。”</p>
他盯着她:“你是不是还看了别的东西?”</p>
她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臣只管饮食出入,不敢越界。”</p>
“可你查了汤药用量。”他缓缓道,“还调了太医院的采买底档。”</p>
她低头:“臣发现安神膏用量一直在增,怕有差错,所以核对了一遍。若逾矩,请陛下责罚。”</p>
萧彻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下:“责罚?你倒是比谁都守规矩。可你知道吗,越是守规矩的人,越让我睡不着觉。”</p>
她没接话。</p>
“你说,一个人走得越远,是不是就越难回头?”他问。</p>
这句话像一根针,轻轻扎进空气里。</p>
她低头想了想,说:“臣以为,走得远的人,未必不想回头,只是肩上的担子重了,脚步就不敢轻了。”</p>
烛火晃了一下。</p>
萧彻转过头看她:“我要是有那么一天,不能再理政了……你愿意继续守在这里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