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认知上的巨大撕裂感,让马三炮心头那点粗鄙的乐趣猛地打了个褶子,甚至泛起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难以言说的不适和别扭。 </p>
这份微妙而复杂的内心翻腾,到了脸上,却只是化为一声短促的“嘿嘿”干笑,更像是为了掩饰心头那点不自在。他清了清嗓子,将那份“硌硬”甩到脑后,语气重新染上那份痞气,仿佛之前那一瞬间的失神从未发生过:“顺便嘛……”他拍了拍龙千言的肩膀,“看在咱老交情的份上!这身行头确实糟践人了点,哥们儿我今天要是手气顺了,真赚了大的,指定给你淘换一身新的、板正的衣裳穿穿!”他歪着头,努力维持着那股施恩般的好爽姿态,“咋样,炮哥我够意思吧?” </p>
“你!” 龙千言心头骤然一紧,一股带着血腥味的郁气直冲上喉头!他哪里知道马三炮肚肠里拐了几道弯、起了那样复杂而混沌的心思?他只听懂了话里话外的嫌弃和施舍——这破玩意儿是他龙千言甘愿穿的吗?! 冰冷的粗布磨蹭着皮肤,每一个线头都在提醒他此刻的狼狈。他胸口憋得发疼,太阳穴突突直跳,那股被轻视、被羞辱的火几乎要烧穿天灵盖!再说我这身衣服怎么了?!蔽体遮羞,天经地义! </p>
眼看着马三炮一脸“瞧好吧您内”的得意表情,再次扭身就要往那热气蒸腾、烟雾弥漫的赌徒堆里钻,龙千言一口气堵在胸口,却又无可奈何。他咬了咬牙,终究还是快步跟了上去,挤在兴奋的人堆边缘,眼神紧紧追随着那个兴高采烈的身影。马三炮这人,平时滑头惫赖是真,但要说在这鱼龙混杂、污浊混乱的赌桌之上,他那点“能耐”——龙千言心里其实打了个大大的问号。就算马三炮真有两把刷子,能在这地方耍得转,可这地方是哪儿?三教九流,刀头舔血的人多了去了!万一这浑人得意忘形,露了财或者不小心招惹了不该惹的人……龙千言的目光警惕地在赌场里那些目光阴鸷、身形彪悍的身影上扫过,心头沉甸甸的压着块石头。不行,钱不钱的另说,自己不能让他就这么一个人去闯。 得看着点这混不吝的炮哥,别让他捅出篓子,甚至栽在里头才好。毕竟……他们也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这份复杂的担忧,混杂着被戏弄的无奈和对安全的顾虑,让龙千言只能像只警惕的鹰,守在赌桌外围,目光须臾不敢离开那个在赌徒中吆五喝六的马三炮。 </p>
马三炮兴奋的用肩膀撞开几个输红了眼的赌徒,像只斗胜的公鸡般大剌剌地闯到了人堆最核心的赌桌旁。他把那几张浸染着脚汗味儿的“救命钱”往油腻的桌板上一拍,嗓门洪亮得盖过了所有喧嚣:“都瞧好咯!今儿个炮爷心情好,要大开杀戒!赢光你们这帮孙子的裤衩! 麻溜把钱给老子备足实啰!”唾沫星子在昏黄的灯光下四溅。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狂言,像火星子溅进了干草堆,瞬间点燃了一个正输得上火的络腮胡壮汉的怒火。那壮汉眼睛一瞪,一拍桌子:“狂你姥姥的狂!俺跟你来!”“痛快!”马三炮一拍大腿,正中下怀,小眼睛里精光一闪,“就咱俩!比大小,一骰定乾坤!敢不敢?!”“怕你个鸟!”络腮胡一口应下。 </p>
角落里,龙千言的心却猛地一沉!他清清楚楚地看见,马三炮的手在伸向骰盅时,袖口滑出了三枚“老朋友”——那灌满了水银、能随心所欲变幻点数的催命骰子!“糟了!” 龙千言心里咯噔一下,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上回他能侥幸逃脱,那是天大的运气:一是自己凭借龙家大少爷的身份帮了腔,二来更要紧的是,日本浪人闹事,转移了赌场所有人的注意,硬生生给了一场死局撕开了道活缝儿! 可赌桌之上,阎王殿前,这等泼天好运,岂是你马三炮能回回伸手就接住的金元宝?!开弓没有回头箭!眼看赌局已成,满场目光都聚焦于此,龙千言深知此刻叫停已是痴人说梦。他只能攥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强迫自己将那份快要爆炸的焦虑死死压在喉咙里,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默祷:苍天保佑,让这混球再撞上一次狗屎运吧! </p>
马三炮靠着那水银骰子,作弊做得如鱼得水,轻松写意地连赢三把,筹码堆在面前一小摞。他嘴角咧得更开,唾沫星子喷得更远,得意忘形之际,全然没察觉场中气氛已悄然变化。赌场那泯然众人、眼神却毒辣如钩的老板,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踱到了近处。浑浊的目光在那翻滚的骰盅上一扫,再落向马三炮掩饰不住得意的手腕关节,一丝阴冷的了然便爬上了老板的嘴角。龙千言的心跳得像一面破锣!当那两个身形彪悍,满脸横肉的赌场打手,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从沸腾人群的缝隙中挤近时,龙千言也只能紧咬牙关,硬着头皮也往前凑。他从外围步步挤向赌桌,目光如钩子般死死钉在马三炮身上。新一轮赌局眼看就要开盅! </p>
“动手!”一声冰冷的断喝如惊雷炸响!老板手指重重向下一劈。 </p>
两个打手如饿虎扑食,四只铁钳般的大手以雷霆万钧之势猛力一按!马三炮整张脸“砰”地一声狠狠砸在粘腻冰冷的赌桌上,油花汗渍瞬间糊了他一脸,一只手臂被反扭在后背,另一只侥幸没被按实的手拼命扑腾! </p>
“这是干……干啥玩意儿?!”马三炮试图挤出点无辜样,声音却因半边脸被压而变了调,挣扎得像条上了岸的鱼,“正玩到关键时候呢!你们赌场输不起啊?放手!放手!” 但那挣扎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微弱得像蚍蜉撼树。 </p>
心底最后一丝侥幸如泡沫般破裂,马三炮一颗心沉到了冰窟底。完了,露馅儿了!他悲愤交加地暗骂:操他姥姥的!老子这两次进赌场,次次撞上鬼门关开闸!这霉运是祖坟裂了大口子吗?!这次要是能囫囵个儿出去,老子铁定拜拜赌神菩萨,再也不进这索命阎罗殿!他肠子都快悔青了。 </p>
赌场老板慢悠悠踱到桌边,拈起一枚水银骰子,放在指间轻轻一捻,又掂了掂分量。入手冰凉沉重,转动间重心诡异——这是老江湖闭着眼都能摸出的作弊货!老板眼中寒芒暴涨,脸上瞬间布满煞气:“好个胆大包天的杂碎!敢在我场子里灌铅使汞?活腻歪了!”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刮骨,“规矩,你懂的!”说着,从旁边打手手中拿过一柄寒光闪闪短柄利斧。 </p>
冰冷的金属光泽刺进马三炮的眼中!他好像清晰地看到了斧刃上尚未干涸的、不知哪个倒霉鬼留下的黑褐色印记!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别!别剁!爷!我的亲爷!”马三炮的声音带着破音,拼命扭动身体,试图将那只被按在斧头下的手腕缩回来,“我错了!爷!我瞎了狗眼!我有眼不识泰山!我再也不敢了!求您高抬贵手!放过我这一次!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p>
“且慢!” </p>
就在那锋利的斧刃即将裹挟着风声劈落,离马三炮颤抖的小指不过寸许距离的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清越而带着某种奇异力量,更多是强装的镇定,的喝止,如同定身符咒般骤然冻结了整个画面! </p>
咔! </p>
斧刃带着沉重的力量,狠狠剁进了马三炮手旁的油腻桌面,深深嵌入寸余!木屑飞溅! </p>
赌场老板眯起那双毒蛇般的小眼,阴鸷的目光缓缓移向声音来源——看见一个个穿着破旧、却不知何时已挤到赌桌最前、腰杆挺得笔直的粗布短衫青年。 </p>
龙千言! </p>
此刻,龙千言胸腔里如同燃着惊涛骇浪的两片海!一片是冰冷刺骨的懊悔巨浪:龙千言啊龙千言!亏你读了这么多年书,怎么这时候犯蠢!你要是不嘴欠吱声,谁能看出你和这浑蛋是一伙的?!你本可明哲保身!默不作声,悄悄溜走!为何偏偏在这种死局里出头!逞的哪门子英雄?! 那理智的呐喊震耳欲聋! </p>
然而现实如此骨感——比思考快的是本能!就在那象征着毁灭和血腥的寒光即将切落、切断马三炮那只维系着无数混账事的“咸猪手”的瞬间,一声“且慢!”,已如惊雷般不受控地炸响在自己的口中! 等他大脑皮层终于处理完“后悔”的信号时,舌头已经完成了它的独立行动。 </p>
另一片海,则是被劫后余生的后怕填满的冰冷死水。他死死盯着那把深深嵌在桌子上的斧头,又飞快瞥了一眼马三炮那只完好无损(至少暂时)、却仍在抖如筛糠的手——万幸!还好!这只惹是生非的爪子还在! 即使闯下弥天大祸,但至少人还“全须全尾”!至于这声“且慢”引来的是更大更深的漩涡,还是能让他俩喘口气的死水湾,此刻的龙千言根本无暇顾及。他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努力压下那声暴露紧张的吞咽。他强迫自己迎向赌场老板那双毒蛇般阴冷的眼睛,脊背挺得笔直,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最后一点不露怯的姿态,在心底咆哮: 罢了!救也救了,祸也惹了,那就死马当活马医吧!总得有个说法!声音刻意放得平稳而清晰,确保每一个字都能穿透赌场的嘈杂,落在周围竖着耳朵的赌徒心上:“这位老板,稍安勿躁。”他一字一顿,目光毫不躲闪,“在下从这位兄弟靠近赌桌起,一双眼睛就跟在他身后寸步未离。”他特意加重了“寸步未离”四个字,同时抬起手指,看似随意却极具指向性地扫过整个赌桌,“他何时换过色子?呵…恕我眼拙,连一丝影儿都没瞧见呐!” </p>
他微微一顿,嘴角竟勾起一丝带着探究的冷诮,话锋猛地一转,带着更大的迷惑和疑虑扫视着周围的人群:“这就奇了怪了,莫非这水银制的玩意儿,本就是贵场的‘镇场之宝’,方才不慎放错了桌?让这位运气好的兄弟给误拿了?”他故意拖长了尾音,眉头紧锁,仿佛真在为一个严肃的公共问题忧心忡忡,声音陡然提高,直指核心:“若真是如此,贵场往日‘无意’间,该让诸位兄弟稀里糊涂地折损了多少家当啊?!大家伙的钱,难道就不是钱吗?!” </p>
这招祸水东引,瞬间捅开了马蜂窝! </p>
“对啊!他说的有道理!” “没错!万一是你们自己的骰子有问题呢?!” “娘的!我说之前怎么老输!原来是栽在你们自己家伙上了?!” </p>
刚从冰凉的斧刃下捡回一条“狗命”的马三炮,惊魂未定,一颗心还在腔子里疯狗似的狂跳!可这份死里逃生的极端刺激,竟像是给他那点滑头市井的脑子泼了一桶滚油,瞬间炸开了超乎寻常的急智火花!他立刻像饿狼扑食般,死死叼住了龙千言抛过来的这根救命稻草! </p>
“大家伙都睁眼瞅瞅!都竖起耳朵听听!” 马三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惊悸与刻骨“冤屈”混合而成的嘶哑,是不是这个黑心的老板他栽赃陷害、故意冤枉好人哪?!啊?!”“这事必须得有个交代!咱们的钱不能就这么喂了狗!”他声嘶力竭地嘶吼出最后的控诉,完美地将龙千言那句“大家的钱不能白输”接住,像是点燃了最后一个炮仗的捻子!他的目光扫过人群中几张输得眼睛通红的面孔,精准无误地撩拨着他们最不甘的那根神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