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口,盘查森严。在北原的严令下,日本兵端着刺刀,如狼似虎地搜查着每一个出入城的人。龙千言混在管家老何安排的粪车队伍里,一身下人的粗布短衫沾染着污迹,气味浓重,但此刻也顾不得这么多啦。龙千言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眼见日兵的刺刀快要戳到近前,掌心已渗出冷汗。 </p>
好机会! </p>
人群边缘,一个行迹鬼祟之人不知怎地引起了日本兵的警觉,一声呵斥引发了小范围骚乱。人群像受惊的鱼群般推挤起来。龙千言脑中警铃大作——就是现在! 他毫不犹豫地将怀中仅有的所有银钱一把扬向半空! </p>
“哗啦——”清脆的钱币落地声在混乱中格外刺耳。 </p>
“钱!快捡钱啊!”不知谁喊了一声,聚集在城门口的民众瞬间炸了锅,疯狂地争抢、推搡、弯腰摸索。场面彻底失控! </p>
龙千言趁此机会,泥鳅般从人群缝隙中猛地挤出,头也不回地扎进狭窄的巷弄。他拼尽全力狂奔,心脏狂跳如鼓擂,将身后的喧嚣与危险暂时甩开。七拐八绕之下,竟一头撞进了一处街边喧嚣所在——一家烟气缭绕、人声鼎沸的赌场。汗珠顺着额角滑落,胸膛剧烈起伏,龙千言惊魂未定地靠在门框上喘息。赌场内人头攒动,赌徒们或亢奋或懊丧的叫喊与骰子、骨牌的碰撞声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音浪。他下意识地扫视着烟雾弥漫的空间,目光落在几张赌桌上,眼神茫然,头脑中一片混乱,只剩“盘缠”二字。 </p>
突然,一只粗糙的大手重重拍在他肩头! </p>
龙千言惊得一颤,绷紧身体,猛地回头。 </p>
“哎哟喂!这不是咱龙大少爷吗?”映入眼帘的是马三炮那张熟悉又带着几分促狭的笑脸,龙千言身体下意识松懈下来。他像发现了什么稀罕物,歪着脑袋,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绕着狼狈不堪的龙千言足足转了一圈儿,眼睛瞪得像铜铃,嘴里“啧啧”声不断。“嘿哟,我的龙大少爷!几日不见,您这是……?”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挑剔地在龙千言那身沾满污渍、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衫上使劲逡巡,“啧,这行头”说着,他又用力咂摸了两下嘴,仿佛品味着什么不堪。 </p>
话音未落,他的手已毫不客气地伸了过来,不是动手,而是做足了翻找的架势:“奇了怪了!您那身绸缎长衫呢?那副能晃晕人眼的金丝边儿眼镜呢?哎呦喂,那可是您龙大少爷的招牌!” 语气里的疑惑假得不能再假,眼角眉梢都飞着嘲弄。看着眼前这位曾经连一粒尘土都不肯沾染的商会阔少,如今竟和自己一样裹在粗布短褂里,浑身沾着粪车臭味和汗馊味,马三炮心里那点子快活劲儿,简直像油锅里泼了水——噼里啪啦地炸开了花:哟呵!风水轮流转呐! 甭管您从前是多高的门楣、多贵的脚底板,今儿这光景,往这闹哄哄臭烘烘的赌场里一站,可不就跟他马三炮,还有周遭这些吆五喝六的烂赌鬼,一个烂泥坑里打滚的档次了么?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平起平坐”——一种带着粗鄙快意的拉平。 </p>
马三炮此人便是如此。刀架脖子、火烧眉毛的险关隘口,为了兄弟,他真能豁出命去,两肋插刀,眉头都不皱一下。可一旦那惊天的风浪过去,确认了熊迪还喘着气儿,哪怕就剩半条命地站在自己跟前,他心头那根绷紧的弦“嗡”一声就松懈了。什么生死契阔的担忧,什么奔前跑后的辛劳,立马被这刻的轻松冲得烟消云散,仿佛从未存在过。他骨子里的那份混不吝、赖皮劲儿便如退潮后的礁石,毫无遮挡地显露出来。此刻,他盯着龙千言的寒酸样,只觉满心舒坦——他还活着,真好,又可以尽情地打趣取笑他了。至于之前为救这位大少爷差点把自个儿折进去的事。嗨,翻篇啦!就当风没吹过,鬼门关前没溜达过!他脸上的嬉笑怒骂、言语间的连珠炮似的奚落,便是最好的证明——旁人压根儿休想从他这副没心没肺的赖皮相里,窥见半点他曾有过的揪心和付出的痕迹。过去的凶险于他,宛如清晨草叶上消逝的露珠,太阳一晒,便了无踪迹。唯有眼前龙千言的落魄,成了他此刻最鲜活、最有趣的消遣。 </p>
“马三炮?是你!”龙千言先是一惊,随即一股更深的窘迫涌上来。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那件磨得发白、散发出古怪味道的破旧短衫,试图遮蔽那份格格不入的体面。“说来话长……”他眼神躲闪,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来来来!”未等马三炮再奚落,龙千言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一把攥住他的胳膊,不由分说就往赌场最僻静的角落拉,“我有话要同你说!” </p>
“干啥呀干啥呀!”马三炮嘴上嚷嚷着,身体倒也顺着力道移动,“有啥见不得人的话非得躲犄角旮旯说?咋滴,你龙少爷还怕羞不成?”马三炮嗓门依旧不小。角落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和汗酸的气味。龙千言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脸上臊得发烫,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那个……马三炮,借我点钱呗。”堂堂龙家大少,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向马三炮这样的人低头借钱? </p>
“啥玩意儿?”马三炮故意大声反问,夸张地用手在耳边围成喇叭状,“龙少爷您说啥?风太大俺没听清!你管我要钱?”他故意掏了掏两边的耳朵,一脸欠揍的茫然疑惑。他是真的好奇:龙家富甲一方,这位大少爷会缺钱爷,今儿这是唱的哪一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是真摊上要命的大事了?他眼底那份戏谑少了几分,探究之色浓了起来。 </p>
“是借!不是要!”龙千言的脸更红了,咬字清晰地纠正,语气带着一丝残余的骄傲,却又透出无比的急切,“就眼前周转一下!等我在这儿翻个本儿,连本带利,双倍!双倍还你!” ,他伸出了两根手指,目光灼灼地盯着马三炮。“双——倍——?”马三炮小眼睛“唰”地亮了,那点探究瞬间被巨大的诱惑替代。管他啥少爷叫花子呢,白花花的银子翻倍可是实打实的!“龙千言,这话……当真?”他凑近些,语气里满是算计。“千真万确!四倍都没问题!”龙千言拍着胸脯保证,“你还不信我吗?” </p>
“得嘞!等着!”马三炮一跺脚,那股豪气劲儿又上来了。他麻利地弯腰,利索地脱掉一只臭烘烘的破布鞋,熟门熟路地从鞋垫与鞋底之间的隐秘夹层里,抠出几张揉得皱巴巴、带着浓重脚汗味的纸钞。他捏着这“压箱底”的钱,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故意往龙千言鼻子底下使劲一递—— </p>
“咋样,这可是我的老婆本!可还‘香’着呐?要——得——了——么?” </p>
那味道熏得龙千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背过气去。他死死屏住呼吸,整个脑袋猛地撇向一边,眉峰紧锁,脸上的嫌恶几乎要凝成实质,恨不得立刻离这“生化武器”十万八千里。 </p>
然而,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体面、所有洁癖、所有少爷的尊严。 </p>
“要!” 他闭着眼,从牙缝里狠狠挤出这个字,手指僵硬地伸向了那几张还带着体温(以及更多难以描述的味道)的救命钱。 </p>
“要?那也得看你炮爷我高兴不高兴给呀!”马三炮小眼一眯,嘴角咧开一个狡黠又欠揍的弧度。他猛地将手一收!龙千言心头火苗“噌”地窜起——什么意思?玩我呢?!只见马三炮脚底抹油般,灵巧地一转身,竟捏着那几张珍贵的“救命钱”,绕过龙千言就要往最近那人头攒动、吆喝震天的赌桌里扎! </p>
“站住!”龙千言急了,一个箭步上前,死死攥住了马三炮那件同样油腻发亮的破褂子后襟,把他往回狠拽了一步。“马三炮!你刚才答应的好好的!男子汉大丈夫,吐口唾沫就是钉,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声音里带着被戏耍的恼火和不容置疑的坚持。 </p>
“哎哟,我的龙大少爷。”马三炮被拽得一个趔趄,倒也不生气,反而嬉皮笑脸地转过身来,还得意地把钱在龙千言眼前晃得更欢实了,“就凭你的赌技?进去是给人填坑送菜还差不多!”他大拇指一翘,用力戳了戳自己厚实的胸脯,唾沫星子横飞,“炮哥我!这双招子毒,运气旺!瞧好了!等我多赢他几注大的,到时分你点儿汤水,保管饿不着你!”马三炮话说到一半,忽地顿住。他那双总透着三分戏谑的精明小眼,不由自主地又在龙千言身上那件打着补丁、沾满尘污的粗布短衫上狠刮了两遍。 最初那股子瞧见龙大少爷落魄而生的纯粹幸灾乐祸劲儿,像投入油锅的水珠,嗤啦一声炸开,旋即又奇异地沉淀了下去。一种莫名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硌硬感,悄然盘踞上心头。 </p>
这身衣裳怎么了? </p>
马三炮自己成天裹在这样粗粝的衣服里,磨出了厚厚的茧子,穿着它摸爬滚打、坑蒙拐骗,甚至窝在墙角晒太阳挠痒痒,都觉得再自然不过,就像身上的第二层皮。可偏偏套在龙千言身上,就显得那么刺眼,那么不是味儿! </p>
至于为啥? </p>
马三炮自己也琢磨不透。他脑子里不由自主地闪过初次见面的光景:油头粉面,或者说,贵气逼人?、织锦长衫摇着扇子的龙千言,那派头、那讲究,他马三炮是瞧不上,觉得太假模假式,可……妈的!怪就怪在这儿! 仿佛在某个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角落,他马三炮也隐隐觉得——龙千言,龙家金尊玉贵养出来的大少爷,天生地就该穿绫罗绸缎,就该油头粉面,好吧,是儒雅精致地站在人群里扎眼。那种衣装,配他那副谁也欠他五百吊钱的倨傲劲儿,才配套! </p>
穿破烂的龙千言?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