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山红与马三炮分别后,在城里打听了一路,来到一幢大宅子门外。门旁立着两只石狮子,张牙舞爪端得是威武非凡。大门上挂着一块牌匾,上写三个大字"青龙会"。万山红暗暗吞了口唾沫,压一压心里的胆怯,迈步就要往里进。四个手持长刀棍棒的青龙会汉子挡住她的去路,其中一个上下打量万山红,说:"你知道这里是哪儿吗你就往里闯?活得不耐烦了!"万山红冲着几人点头哈腰:"我是来找人的。"汉子仿佛听到了笑话一般:"你找人不去警察局,跑我们青龙会干什么来了?赶紧走,别在我们这赖着!"万山红也急了:"我真是来找人的,我找你们高帮主!""谁找我啊?"高亚男正巧往外走,听见有个女的找自己,便凑了过去。万山红显然认出高亚男,冲她胡乱招手:"高帮主,是我啊,之前龙家唱戏在台下偷吃点心的那个。"高亚男有些莫名其妙:"哦,是你啊。不过你怎么来了,我们好像没有请堂会吧?""不不不,不是堂会的事情。其实我这次来是有个秘密要告诉高大当家的。"高亚男并不太感兴趣:"什么秘密?就在这说吧。"万山红盯着高亚男的反应小声说:"不成,这事儿太重要,还是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再谈吧。"她唯恐高亚男不重视,又添了一句,"此事只能告诉高帮主一人。"意思就是你看着掂量吧。高亚男上下打量万山红,谅她不能把自己怎么着,当下点点头:"跟我来吧。"高亚男把万山红引进闺房,二人分宾主落座。万山红端起茶杯装作镇定。万山红说:"那天杀日本人的就是你吧?"高亚男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不置可否。万山红声音里带着得意:"我从小学戏,你的装扮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我,你的身形轮廓跟当时那黑衣人一模一样,丝毫不差。"话音刚落,门突然被一脚踢开,寒光一闪,一把长刀冲着万山红的脖子斩去。
万山红只觉得眼前一道寒光,等她明白过来,屋里多了个汉子。他身着宝蓝缎子长衫,手持钢刀微微眯眼望着自己,丁字步站住,左膝微曲,随时能蹿到跟前将自己斩杀。地上有一盏碎成渣的茶杯,正是危急关头高亚男扔出的。高亚男叫道:"卢占江,你放肆!"来者正是青龙会大执事,高亚男的师兄卢占江。他紧盯万山红,话却是冲着高亚男说的:"亚男,这个人留不得。""留得留不得,那都得是我说了算。"万山红眼前一花,高亚男便立到了自己身前。她赶忙将自己尽可能地缩在高亚男身后。万山红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小鸡,在母鸡的羽翼后,躲避着向自己扬起的屠刀。就在万山红胡思乱想之际,高亚男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安,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安慰道:"没事,不用怕!‘卢占江气得直跺脚,看着高亚男就像是看一个不听管教的五岁顽童,不舍得打也不舍得骂。卢占江说:"亚男,你让开!走漏了风声,难道你想让整个青龙会来陪葬吗?!"高亚男紧紧盯着卢占江。这个与自己从小玩到大,对自己疼爱有加的哥哥,现如今怎么变得如此陌生,理直气壮地向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下手,还美其名曰"为了帮会"?高亚男浑身涌出一股无力感,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累过,对所有人处处忍让,她认为自己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心力交瘁。一时间不甘心、不情愿齐齐涌上心头。她甚至有一种感觉,如果父亲还活着,那自己应该还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自在的小丫头吧。两人剑拔弩张,互不相让。
正在这时,卢占江的贴身护卫铁砣急赤白秀脸地冲了进来:"帮主、大哥,你们赶紧去看看吧!小鬼子摆下擂台,方舵主气不过上台打擂,被人挑断手筋脚筋了。"高亚男心头一惊,顾不上跟师兄怄气,拽起卢占江急忙往外就走。紧走几步,回头嘱咐铁砣说:看好她,等我回来。"拉着卢占江几步飞出院子。擂台摆在松鹤楼旁,过往的行人无不驻足观瞧,已经围得是里三层外三层。擂台上首摆着张条案,浪人正襟危坐。条案上丢着茶壶茶碗,两个徒弟在一旁伺候,偌大的擂台之上没有一个人。高亚男和卢占江两人混在人群中,向上张望着。空气中压抑低沉,夹杂着对日本人的轻声辱骂。声音虽轻,可也是异常刺耳。浪人自斟自饮,对嘈杂的人群视若无物,仿佛一切与自己无关。反倒是两个徒弟在一旁趾高气扬,狗吠似的冲着台下叫嚣不已。虽然不知具体含意,但也相去不远,又是中文叫骂,台底下就有人绷不住了。只听得台下一声暴喝,蹿上来一条大汉,膀大腰圆,倒提把鬼头开山刀,双目圆睁。
正对着擂台的松鹤楼上悄无声息开了扇窗户,在太阳光的照射下洒出一片黑影。一双嗜血野兽的眼睛隐在黑影当中,仿佛已经磨好尖牙利爪,只待猎物出现,就用獠牙撕开它的肚皮。黑影转过身来,正是化装成福雅的智美。她望着坐在一边大马金刀的北原。智美说:"北原君,你当真相信龙千言什么也不知道?"北原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咂摸着滋味。好像在他眼中,面前茶水的吸引力远远超出擂台。他的眼中闪烁出危险的光芒,仿佛要找到下一个猎物供自己撕咬。他觉得撕咬猎物的过程是最值得期待并且是最享受的,眼看着猎物在自己口中慢慢失去生机,孤独而又绝望。每当此时,北原都会感到浑身舒畅无比,血液开始沸腾,周身就像是轻快了许多,飘飘摇摇往情绪最高涨的地方荡去。北原说:"无所谓,一颗棋子而已。等你的擂台引出凶手,他也就没什么用处了。"智美飘然坐到北原对面,听见外面长刀出鞘声,冲着北原微微一笑。智美说:"那您准备怎么对付龙千言?""宪兵队,牢房。"长刀人肉的声音最能引起北原兴奋,美妙的声使他略微有些颤抖,那也是他情绪最亢奋的时候。智美点点头,说:"第二十一个。"擂台上,大汉已经倒地不起,被几人胡乱搭下台去。浪人依旧回到条桌之后,盘腿坐下,任由徒弟在擂台上叫嚣。
高亚男在人群里怒目圆睁,几次差点没忍住想要跃到台上,一剑挑了浪人。敢在这里撒野,摆明了是打自己的脸!越想越气,伸手就想去拽藏在腰间的宝剑。卢占江紧紧拽住高亚男的衣袖,赶忙生拉硬拽将她拖回青龙会。高亚男被卢占江拽回青龙会,铁砣老远看见,赶忙迎上来。高亚男绕过铁砣,径直往自己房间走去。卢古江站定,对着铁砣附耳轻声道:"嘱咐各分舵主,今后不管日本人怎么挑衅,一律不许上台比武。"铁砣点头称"是!"扭头出去了。卢占江望着高亚男重重摔上的房门,心里不是滋味,知道自己跟亚男两人产生裂痕是肯定了,只能叹了口气,也转身走了。万山红不明就里,看着怒气未消的高亚男,不知如是好。万山红觉得自己需要讨好一下高亚男,于是从包里掏出个苹果放在她面前。高亚男看看桌上的苹果,竟有些哭笑不得。万山红说:"高大小姐,虽然我不知道您现在到底在愁什么,可是眼下龙家大少爷是替你被日本人抓走的,您可不能不管呐。"
高亚男双手抱臂,若有所思地看着万山红,开口问道:“你跟龙千言到底啥交情啊,居然敢这么豁出命去帮他?” 万山红赶忙摆了摆手,脸上带着诚恳的神情,说道:“哎呦,我哪儿跟龙少爷有啥交情呀?也就见过两面而已。” 高亚男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上下打量着万山红,那眼神就跟看个怪物似的,提高了音量说道:“就见了两面,你就肯不要命地去救他?你脑子糊涂啦!” 万山红眼神坚定,脸上写满了坚毅,认真地说道:“他是我的恩人呐!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得报答他!”说着,她的眼里闪烁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光芒高亚男微微眯起眼睛,脑子里突然蹦出个鬼点子。她嘴角一勾,露出个狐狸似的笑容,盯着万山红问道:"不过我倒是好奇了,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管这件事啊?你不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吗?那我直接杀人灭口,毁尸灭迹,不就神不知鬼不觉了?至于龙千言那小子,就让他背这黑锅得了。反正现在所有人都觉得是他干的,这不是天衣无缝吗?"万山红一听这话,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她张着嘴巴想反驳,可脑子里跟浆糊似的,半天憋不出一个字。两只手不停地搓着衣角,脸都憋得跟猴屁股似的。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您...您不会的!因为您是个好人!"高亚男听到这话,差点没笑出声来。她挑了挑眉毛,一脸戏谑地说道:"哈?这话听着倒是新鲜。我怎么不知道我——青龙会大当家什么时候成'好人'了?"万山红被她这么一说,顿时有点慌了神。她咽了口唾沫,像是在给自己壮胆,然后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高大小姐,你可别觉着我万山红是那种脑子一热、拎不清轻重就敢往龙潭虎穴里钻的二愣子!”她停顿了一下,像是要强调接下来的话有多重要,竟伸出一根微微发颤的手指,有模有样地扳起来:
“一、” 她竖起那根手指,“那天我亲眼瞧见你杀了罪恶多端的小鬼子!救了我们所有人。”
“二、” 第二根手指也竖了起来,万山红眼睛亮晶晶的,仿佛抓住了关键的证据,“堂会上那么多人,我偷摸拿了块糕点。被您发现了,对吧?您要真想收拾我,当场喊一嗓子就够了,保管我吃不了兜着走!可您呢?您没揭穿!只是悄悄过来,让我“快点吃”。
万山红说得越来越顺溜,底气也渐渐足了,声音也高亢了几分:
“三、这最关键的一条了!” 她猛地竖起第三根手指,目光灼灼地直视着高亚男,“刚才那个人拿着刀要杀了我的时候!” 她回忆起那生死一刻,声音不由自主带上了一点后怕的尖锐,但随即又被一股坚定的确信压下,“您只要袖手旁观在旁边看戏,啥也不用干,轻轻松松来个‘借刀杀人’,干净利落,还不脏了您的手!简直……简直比喝茶还省事儿!”万山红越说越激动,小脸都涨红了些,仿佛在为自己的推理喝彩:“可您没有啊!您不仅没看戏,您还出手救了我呢! 高大小姐!” 她语气陡然一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结论性的笃定,甚至有些得意地摊了摊手,像是终于完成了完美的逻辑链条,“我万山红笨是笨了点,可咱眼睛不瞎,心也不盲!事儿搁这儿明摆着呢!您要真想我死,前面那些事儿,随便哪件您袖手旁观或动动嘴皮子就行了,还用得着费这劲儿?更别提还救了我好几回!这都不算好……那啥好?!”
万山红昂起头,带着点倔强和十足的自信看着高亚男,眼神亮得惊人,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看吧!你就是个好人,别装了!这番“抽丝剥茧”、“慷慨激昂”的分析……如此地直白、粗糙却又像把钥匙般精准地捅进了某高亚男内心所上的锁。高亚男先是有些没反应过来似的,微微睁大了眼睛,像是被这“三板斧”逻辑给砸懵了一瞬。紧接着,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诧异?荒谬?还是一丝被这笨拙却异常纯粹信任所击中的暖流?她尝试绷住脸,甚至想出声反驳这“歪理邪说”。可看着万山红那双亮得惊人、写满“铁证如山”的眸子,听着那还在耳边回荡的“证据链”
“噗——”一个完全不受控制的、极短促的音节从高亚男紧紧抿着的唇缝里挤了出来。
她下意识地扭过头,似乎想掩饰什么。
但随即,那紧绷的身体如同忽然泄去了千钧重压,猛地松懈开。 一股再也抑制不住、极其汹涌的笑意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破了她一直以来筑起的坚硬心防!
“噗哈哈哈……咳咳……”
高亚男放声笑了起来!那笑声起初压抑,像是从胸腔深处强行挤压出来,带着咳音,但很快就变得清亮、开怀,如同冰川在暖阳下骤然崩裂!她笑得前仰后合,肩膀剧烈地抖动着,眼角甚至都微微渗出了生理性的水光!那惯有的冰霜冷漠在极致的笑意冲击下,迅速瓦解,露出了底下某种近乎灿烂、却又带着无尽酸涩的赤诚内核。
万山红被高亚男笑得一脸懵,以为是自己哪说错了,不好意思地挠着头问道:"您笑啥呢?我说错啥了吗?"高亚男好不容易止住笑,一边抬手抹去眼角的生理性泪水,一边摆摆手说:"没有,我就是觉得你这人挺有意思。得了得了,不逗你了。天不早了,我就先走了,你早点休息。"说完,高亚男起身准备向外走去。她刚迈出一步,"那救龙少爷的事,您到底是答应还是没答应啊?"万山红赶紧站起来拦在她面前,追问道。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期待和紧张,像是在等待法官宣判的犯人。高亚男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把目光落在桌上那个红彤彤的苹果上。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伸手拿起苹果,在手里掂了掂。"这苹果看起来不错啊,"高亚男说,"皮儿光滑,个头饱满,一看就能好吃。"
万山红一脸茫然,不明白高亚男怎么突然说起苹果来了。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高亚男继续说道:"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吃苹果。每次妈妈买回来,我总是第一个冲上去挑最大最红的那个。"她的眼神有点飘忽,像是陷入了回忆。"可是后来呢,"高亚男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苦涩,"我发现最大最红的苹果,往往里面是空心的,或者已经烂了。"万山红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高亚男到底想表达什么。她小心翼翼地问道:"高大小姐,您这是......"高亚男突然回过神来,笑着说:"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来了。这苹果既然给我了,那我就不客气啦。就当救人的报酬了。"她顿了顿,接着说:"你今晚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明天咱们再一起去救龙大少爷。"万山红一听这话,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像是突然被点亮的灯泡。她激动得差点跳起来,连声音都变得有些颤抖:"真的吗?您真的愿意帮忙?"高亚男笑着点点头:"当然是真的。我高亚男说话向来算数。随后潇洒转身离开。等她走出一段距离,只听见万山红在后面大喊:"高大小姐,谢谢你!"
高亚男笑了一下,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苹果。说实话,她已经很久不吃苹果了,但不知道为啥,总觉得这个苹果会很好吃。她咬了一口,果然脆得很,汁水四溢,甜得让人心情都变好了。"确实不错,也许也不一定所有的苹果都中看不中吃。"高亚男想着,脚步都轻快了几分。她继续往前走,嘴里啃着苹果,脑子里却在想着另一件事。"那个万山红,"高亚男心想,"看起来傻乎乎的,没想到挺有趣。"想到这里,高亚男不禁莞尔一笑。她抬头看了看天空,月亮正悄悄地从云层后面探出头来。"明天啊,"高亚男轻声说,"或许会是个好日子呢。"她加快了脚步,向卧房走去。明天还有一场"劫狱"等着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