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几个老把式正弯着腰，熟练地将手中的秧苗一撮撮插入水中，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p>

他看得有些出神。这种纯粹的、与土地相连的劳作，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p>

阳光穿透薄雾，洒在波光粼粼的水田上，将蓝天白云、远处青黛的山峦、以及田埂上他自己单薄却站得笔直的倒影，一同清晰地映照在水镜之中。</p>

微风拂过，水面荡起涟漪，倒影中的山峦人影也随之晃动，如同一个宁静而流动的幻梦。</p>

就在他沉浸在这水光天影的片刻安宁中时，脚下一滑！</p>

田埂边缘长满了湿滑的青苔，被露水浸润得如同抹了油。吴邪踩到一块苔藓覆盖的凸石，重心瞬间不稳，身体猛地向旁边倾斜！手中的竹筐也随之歪斜，几捆秧苗眼看就要滑落！</p>

电光火石间！</p>

一只骨节分明、沾着些许泥点的手，如同铁钳般，稳稳地托住了吴邪即将倾倒的肘部！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传来，瞬间稳住了他踉跄的身形！</p>

是张起灵。</p>

他不知何时已站在吴邪身后半步之遥。玄色的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线条流畅、结实有力的小腿，同样沾满了泥浆。</p>

他并未下田插秧，只是沉默地拿着一柄短柄锄头，在田埂边缘清理那些过于茂密、可能绊脚的杂草和苔藓。</p>

此刻，他一手稳稳扶住吴邪，另一手极其自然地伸出，在竹筐彻底歪倒前，稳稳地扶正了筐沿。动作迅捷无声，仿佛演练过千百遍。</p>

吴邪惊魂甫定，心脏还在胸腔里怦怦直跳。他下意识地抓紧了张起灵扶住他肘部的手臂，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手臂肌肉瞬间绷紧的硬度和传递过来的、令人心安的沉稳力量。</p>

他抬起头，对上张起灵沉静的视线。那目光里没有责备，没有询问，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如同脚下映着天光的水田。</p>

<span>吴邪</span>“谢…”</p>

吴邪刚吐出一个字。</p>

张起灵已经极其自然地松开了手，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一片落在吴邪肩头的草叶。</p>

他垂下眼帘，重新拿起锄头，继续沉默地清理着田埂上的杂草，专注得仿佛刚才那惊险一幕从未发生。唯有他脚下被踩实的一片湿滑苔藓，无声地证明着那瞬间的出手。</p>

吴邪看着张起灵沉默劳作的侧影，心头那股被蟒纹和窥视感笼罩的寒意，似乎被这坚实的臂膀和脚下温润的水田驱散了不少。</p>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拎稳竹筐，继续沿着田埂分发秧苗。这一次，他的脚步更加沉稳，目光也更加专注。</p>

时间在弯腰抛掷和直身行走间流逝。日头渐高，水田里劳作的人们额头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p>

胖子那边翻整田地的活计告一段落，他拄着铁耙，喘着粗气，对着田埂上喊：</p>

<span>胖子</span>“天真！歇会儿！喝口水！”</p>

吴邪也确实有些累了，后背微微汗湿。他放下竹筐，在田埂边一块相对干净的大石头上坐下，接过胖子抛过来的水囊，仰头灌了几口清凉的溪水。</p>

张起灵也停下了锄草，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坐下，默默拿出自己的水囊。</p>

就在这时，一阵交谈声从旁边另一块刚歇工的田地里传来。几个村民正坐在田埂上歇脚，一边用草帽扇风，一边闲聊。</p>

<span>刘八</span>“…昨儿个又见着那外乡人了！”</p>

一个声音略高的汉子说道，带着点八卦的兴奋，</p>

<span>刘八</span>“就是前几天在老杜头家喝酒，被张老板吓跑那个！”</p>

吴邪喝水的动作猛地一顿！握着水囊的手指瞬间收紧！耳朵下意识地竖了起来。</p>

张起灵握着水囊的手指，指腹也几不可查地摩挲了一下粗糙的囊壁。</p>

<span>老刘</span>“哦？那收山货的？”</p>

另一个村民接话，</p>

<span>老刘</span>“他还没走？住哪儿呢？”</p>

<span>刘八</span>“谁知道！神出鬼没的！”</p>

那高嗓门汉子继续道。</p>

<span>刘八</span>“我昨儿傍晚去后山拾柴火，看见他在沉雾林边上那片老林子外头转悠！背着那褡裢，探头探脑的，跟做贼似的！我叫他一声，他吓得一哆嗦，差点掉沟里！支支吾吾说找什么稀罕草药…我看不像！”</p>

沉雾林边上？老林子？</p>

吴邪的心猛地一沉！那个方向…人迹罕至，紧邻着他们上次遭遇恐怖巨兽的沉雾林深处！</p>

一个身份可疑、脚踝绣着诡异蟒纹的外乡人，在那里鬼鬼祟祟地转悠？找草药？鬼才信！</p>

一股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的芯子，瞬间舔舐上他的脊椎！</p>

他下意识地低头，目光落在自己脚边。那里，散落着几根刚从竹筐里拿出来的、鲜嫩翠绿的秧苗。</p>

他无意识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柔韧的叶片。</p>

“嗤啦…”</p>

一声极其轻微的、带着汁液迸溅声响起的撕裂声。</p>

吴邪的指尖，竟在不经意间，硬生生将一根饱满的秧苗从中掐断！碧绿的汁液染上了他的指腹，如同凝固的毒血。</p>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将那根断苗死死捏在手心！指甲深深嵌入柔嫩的茎秆！</p>

就在他心神剧震的瞬间！</p>

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一道极其细微的反光！如同水底游弋的银鱼！</p>

吴邪猛地抬头，循着那反光的方向望去——是张起灵手中那柄用来锄草的短柄锄头！锄刃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出一道刺目的寒芒！</p>

而张起灵的目光，正从锄刃上抬起，越过粼粼的水田，如同精准的标枪，投向远处——沉雾林边缘那片幽深老林的方向！</p>

那眼神，不再是深潭的平静，而是凝练到了极致、足以刺穿一切伪装的冰冷锐利！仿佛刚才村民的闲谈，已在他心中勾勒出一条清晰而危险的轨迹！</p>

锄刃上的寒芒一闪即逝，如同错觉。</p>

但吴邪的心，却如同被投入冰冷深潭的石子，瞬间沉到了底。他捏着那根断苗，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p>

水田中，蓝天白云的倒影依旧澄澈，而他与张起灵晃动在水中的身影，却被骤然荡开的涟漪搅得一片模糊，再也看不清彼此眼中的惊涛骇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