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吴邪</i>“走。”</p>
归途继续。</p>
吴邪背着水生,走在中间。他的脚步落在湿滑的腐叶和倒伏的枝干上,异常沉稳。</p>
没有胖子那种深陷泥泞的拖沓感,每一步都带着一种精确的、本能般的判断,避开最滑腻的地方,踩在相对坚实的落脚点。</p>
呼吸平稳悠长,只有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晨光下闪烁着微光,顺着脸颊滑落,无声地渗入肩头粗糙的麻布衣料。</p>
那喘息带着运动的灼热感蒸腾在微凉的晨雾里,是力量运转的韵律,而非透支的颤抖。</p>
张起灵依旧在前方开路,劈斩藤蔓的动作精准而迅捷。</p>
他的警戒范围似乎悄然扩大了一些,将背负着伤者的吴邪也纳入了绝对的保护圈。</p>
每当吴邪需要跨过倒伏的巨大树干或穿过格外湿滑的泥泞地段时,张起灵总会提前一步出现在最恰当的位置,或是无声地伸出手臂让吴邪借力稳住重心,或是用刀鞘拨开可能刮蹭到水生伤腿的尖锐枝桠。</p>
他的动作极其自然,如同呼吸一般,没有言语,却将守护渗透在每一个细微的节点。</p>
胖子跟在吴邪侧后方,小眼睛瞪得溜圆,一眨不眨地盯着吴邪的后背和步伐,脸上的惊愕渐渐被一种混杂着难以置信和“原来如此”的恍然所取代。</p>
他几次想开口,看看吴邪那沉静专注的侧脸和稳如磐石的步伐,又把话咽了回去,最终只是低声嘟囔了一句:</p>
<i>胖子</i>“好家伙…敢情以前躺藤椅上哼哼唧唧,是搁这儿装死狗呢…”</p>
林间的光线逐渐明亮起来,灰白的雾气被染上淡淡的金色。</p>
远处,雨村那熟悉的、黑瓦白墙的轮廓,终于在稀疏的林木间隐约可见。</p>
当三人带着一身泥泞、露水和血腥气,终于踉跄着踏出沉雾林边缘那浓雾的封锁线时,村口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p>
水生娘哭肿了双眼,在老村长的搀扶下,如同泥塑般呆立在最前面。</p>
其他村民,陈阿婆、小翠、老李头…脸上都写满了焦灼、担忧,以及几乎不抱希望的绝望。</p>
当胖子的身影率先出现,紧接着是背着水生的吴邪,以及沉默护在侧翼的张起灵时——</p>
人群瞬间死寂。</p>
随即,爆发出一片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惊呼!</p>
<span>老李头</span>“水生!是水生!”</p>
<span>建国</span>“老天爷!还活着!”</p>
<span>老刘</span>“吴老板!是吴老板背着!”</p>
水生娘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踉跄着就要扑上来。老村长一把拉住她,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吴邪背上那昏迷不醒、满身血污的儿子,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p>
<i>胖子</i>“快!让开!让开!陈阿婆!草药!热水!”</p>
胖子扯着嗓子大吼,冲开人群。</p>
吴邪没有停下脚步。他背着水生,一步一步,稳稳地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p>
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那目光里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劫后余生的狂喜,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全新的感激和敬意。</p>
那些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他沾满泥泞、被水生的血和汗浸透的肩头,沉甸甸的,带着滚烫的温度。</p>
他微微抿着唇,下颌线绷紧。背上水生的重量,此刻仿佛不再仅仅是肉身的负担,更承载着身后那些灼热目光的分量。</p>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水生娘那几乎要将他烧穿的、混杂着巨大悲痛和感激的眼神,能感受到老村长那颤抖的、带着后怕和庆幸的注视。</p>
每一步踏在村口熟悉的青石板上,都像是在无声地宣告着什么。</p>
他稳稳地将水生背到了水生家门口那张临时铺了厚厚稻草和旧棉絮的门板上。</p>
在陈阿婆和几个手脚麻利的妇人接手时,他才小心翼翼地卸下肩头的绳结,将水生平稳地放下。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p>
直到水生被完全交托出去,吴邪才直起身。他下意识地抬手,用沾着泥污的手背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深深吸了一口村中带着炊烟和晨露气息的、微凉的空气。</p>
一股强烈的疲惫感,混合着筋骨久违发力后的酸胀感,如同退潮般涌了上来。</p>
但更汹涌的,是一种奇异的、近乎滚烫的暖流,从胸腔深处扩散开,冲刷着昨夜残留的惊悸和阴寒。</p>
他抬起头,正好对上老村长那双饱经风霜、此刻却闪烁着复杂光芒的眼睛。</p>
老人看着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重重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朝他点了点头,声音沙哑低沉:</p>
<i>村长</i>“吴老板…大恩…难报!”</p>
那目光里,再没有半分往日看待“城里来的体弱公子”的意味,而是充满了刮目相看的震动和真诚的感激。</p>
旁边,陈阿婆抹着眼泪,一边手脚麻利地查看水生的伤势,一边不忘将一个还带着余温的煮鸡蛋,不由分说地塞进吴邪手里,嘴里絮叨着:</p>
<i>陈啊婆</i>“快…快拿着!垫垫!看这一身汗…造孽啊…”</p>
吴邪握着那枚温热的鸡蛋,指尖感受着蛋壳粗糙的纹理。</p>
他微微侧过头,避开那些依旧聚焦在他身上的、充满感激和探究的目光,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人群边缘。</p>
张起灵不知何时已退到了人群外围,安静地靠在一棵老樟树的树干上。</p>
他身上的泥泞和露水并不比吴邪少,但那身沉静的气息却仿佛能隔绝所有的喧嚣和目光。</p>
他正低头,用一块不知哪里找来的干净布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昨夜沾染了泥浆和毒藤汁液的短刃。动作专注而细致,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p>
然而,就在吴邪目光落在他身上的瞬间,张起灵擦拭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p>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和喧闹,精准地捕捉到了吴邪的视线。</p>
那目光依旧沉静如深潭。</p>
但吴邪分明看到,在那沉静无波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石子投入深潭泛起的涟漪般的波动。那波动太快,太淡,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p>
随即,张起灵的目光极其自然地向下移动了半寸,落在了吴邪握着鸡蛋、指节分明的手上。然后,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查地颔首。</p>
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动作。</p>
吴邪的心跳,却在那一个微不可查的颔首间,漏跳了一拍。</p>
胸腔里那股滚烫的暖流,仿佛被投入了一块炽热的炭火,猛地升腾起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灼热感,瞬间驱散了所有疲惫和寒意。</p>
他收回目光,低头看着掌心里那枚温热的鸡蛋。</p>
晨曦的金光温柔地洒落在他沾满泥污、却站得笔直的肩头,也落在他微微抿起的、带着一丝难以言喻弧度的唇角。</p>
他不动声色地挺直了脊梁,那沉寂了许久的锐气,并未显露锋芒,却已悄然融入了这雨村的晨曦之中,化作了肩头一份沉甸甸的、被认可的暖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