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说生前尽孝,死后从简。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最不孝的那类人,父母死的时候还是个混不吝,没尽过孝,让父母到死都挂念,每每想到这,他都想抽自己几个大耳刮子。
以往从晚上八点躺到隔壁的高中生拖着沉重的脚步开门,再到她妈妈开始噼里啪啦给她准备夜宵,闻确大概就会在一片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中睡去。
但是今天,隔壁的小孩儿已经吃完了夜宵,水龙头响了一会儿也归为沉寂,他听完了全程,确认自己还醒着。
也不是睡不着,只是今天还有些事情需要他思考。
今天白天带学生训练的时候,少年宫管事儿的突然把他叫了出去。
微胖的中年女人只化了一个鲜艳的红唇,却并不显得突兀,反而衬得本就漂亮的五官更加深邃。
小闻儿,你在姐这也干了挺长时间了。女人的声音有些兴奋,巨大的银色圆圈耳环和她一同跳动着,姐知道你有实力,生活也不容易。
女人的铺垫很长,闻确直接打断了她: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她了然地点点头,开口说:城郊那个大学浇了冰场,市里说是要响应奥运精神,办个全市的滑冰比赛,今天那个学校的负责人来找我,想要你的联系方式,让你去做指导老师。小闻儿,你愿意不?
闻确突然笑了一下,半晌才用他一贯的平静语气开口,声音里却透着一丝淡淡的悲哀:可我是个瘸子。
十八岁变成瘸子,一开始只能拄拐坐轮椅,他的大半儿青春在床上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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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岁扔掉了拐杖,12次手术,他四年里第一次跑,医生说是医学奇迹。
二十六岁旧伤复发,他又变回了瘸子,一个人人都看得出他是瘸子的瘸子。
两个四年,他经历了人生最大的起落,迎来过新生,又被宣判了死刑。命运的玩笑开了这么久,早就足够磨去少年心气儿,让他逐渐不再抱有任何希望。
十八岁的他想不到,十年后他能这么看似淡然地说出那句,我是瘸子。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曾最引以为傲的如今让他最抬不起头。
他也曾在深夜里埋怨李晴朝,怎么不让冰刀切得更狠呢,当时怎么就没死了一了百了呢。
女人爽朗地笑了一下,就好像他这句调侃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玩笑话,你当初也是这么说的,但是确实有很多孩子因为你的培养,成了真正的运动员。
闻确不愿揽功,他曾听说,努力无法打败天赋的,只有运动和艺术天赋。
他觉得,这些孩子能从少年宫的小冰场滑出去,滑到市里的、省里的、首都的大冰场,滑出个名堂,和他,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靠天赋,靠努力,唯独靠他是最不可能有用的。
他一个废人,哪里来得自信揽功。
闻确摇摇头,淡淡道:和我没关系。
你去试试吧,小闻儿。女人仍然不依不饶,听姐的,去试试吧。
去试试吧。
不知道是因为女人闪动的银色耳环郑云也有一只,还是因为昨天李晴朝那张春风得意的脸。第二天,闻确背着他那只已经从黑色褪成了灰色的运动包,站在了云禾工大的门口。
他掏出手机,拨通了少年宫老板娘给他的那串电话号。
十分钟后,他被带到了云禾工大的冰场上。
云禾冬天平均气温零下二十度左右,工大每年一九开始浇冰场,一直到第二年化冻。
工大的冰场并不是正规的短道速滑的场地,闻确俯下身,手指摸了摸冰面,和想象中一样硬。
标准短道速滑的场地这种地更软一些,因为气温没有这么低,室内冰场温度控制得更好一些。
能在那种正规冰场训练的人少之又少,尤其是速度滑冰和短道速滑,国内不管是多有名的运动员,基本也都是在东北的冰天雪地里成长起来的。尤其是云禾,国家队相当一部分的运动员都是云禾市队,走到省队,最后走出去的。
曾几何时,闻确也曾是省队的其中一员。时任省队教练的是一个不太和蔼的老头,成天穿着当时变态暴露狂最喜欢穿的那种棉大衣,搬个木头椅子坐在他们训练的冰场边上,看谁都不顺眼,每天每个人都得挨顿臭骂。
闻确走那天,是东北开化的第一天。就是那一天,艳阳高照,房檐上所有堆落的积雪都化成水,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河边围上警戒线,提醒人们别再下水。
省队的同学把冰刀鞋放回宿舍的时候,看见了正在收拾行李离开的闻确。大家都知道他离开的原因,一大群人把他送到大门口。
他回头看,没看见那件熟悉的大衣教练没来送他。但他记得那天他路过老头的那把破木头凳子,那里有一地的红梅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