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扉紧闭,但昨夜透入的那一线微光,此刻仿佛被这熟悉的暖香轻轻拨动,摇曳得更加分明。光芒微弱,却带着一丝奇异的、令人心悸的温度。</p>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山风将他素白的衣袂与散落的墨发卷起又放下,久到玉盒散发的暖意似乎都开始被石头的冰冷悄然汲取。</p>
终于,江澄极其轻微地吸了一口气,如同冰层下的潜流涌动。他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近乎生涩的缓慢,指尖终于触碰到那温润的白玉盒盖。</p>
盒盖被轻轻揭开。</p>
浓郁而温和的灵气混合着玉髓芝特有的清甜气息扑面而来。碗中盛着的,正是那色泽温润如玉、灵气氤氲的糊糊。温度拿捏得恰到好处,不烫不凉,显然被精准掌控过。</p>
他拿起那温润的玉勺。指尖触及勺柄的瞬间,一丝熟悉的、属于宴君华的灵力余温,如同微弱的电流,顺着指腹悄然蔓延。</p>
他舀起一小勺,依旧缓慢僵硬地送向唇边。</p>
熟悉的味道在舌尖化开,温暖柔和的灵力顺喉而下,如同最熨帖的暖流,悄然抚平了昨夜强行催谷与药浴煎熬留在经脉深处的细微疲惫与灼痛。这味道,从他襁褓婴儿时便滋养着他,早已成为融入骨血的习惯,承载着三百个寒暑清晨的“被迫”与“无奈”。</p>
然而这一次,吞咽下去的滋味,迥然不同。</p>
屈辱不再,抗拒消弭,愤懑黯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潮涌。这碗糊糊,仿佛褪去了单纯的灵食外衣,化作了某种无声的契约。它是宴君华笨拙却固执的坚持,是他沉重守护的无声延续,更是昨夜那场撕裂灵魂的风暴后,一道小心翼翼探出的、试图弥合鸿沟的脆弱桥梁。</p>
他一口一口,沉默地吃着。动作迟缓,仿佛在用这机械的吞咽,细细咀嚼、艰难消化着内心翻腾的滔天巨浪。每一次喉结的滚动,都像是在咽下一份迟来的、关于三百年绝望等待与固执守护的沉重体悟。</p>
暖阁廊檐下,宴君华负于身后的手,指节几不可查地微微屈了一下。那始终凝视云海的视线,在某个极其短暂的瞬间,眼角的余光极其隐晦地、如同擦过水面的蜻蜓,扫过崖边巨石上那个沉默进食的素白身影。</p>
日光勾勒出少年清俊却残留苍白的侧颜,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紧抿的唇线透着一丝初雪般的脆硬与疏离。那身素白簇新的弟子服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松,却又带着一种新芽般的清冷易折。他安静地吃着糊糊的姿态,褪去了孩童般的被迫,也迥异于前世宗主的杀伐气度,更像是一个在惊涛骇浪后,终于攀住一块漂浮的礁石,得以喘息片刻、茫然四顾的……迷失者。</p>
那目光的停留不足一息,便迅速收回,重新投向浩瀚无垠的金色云涛。宴君华俊美无俦的脸上依旧是亘古的平静,但周身那笼罩四野、温和而磅礴的气息,悄然间……松动了一丝。仿佛是确认了锚定的目标暂时安稳,紧绷的弓弦极其细微地卸去了一缕力道。</p>
崖边,江澄咽下最后一口糊糊。玉勺落入空碗,发出轻微而清晰的磕碰声。他盖上玉盒,依旧将其置于冰冷的石面,并未立刻起身。</p>
他缓缓抬起眼睑。目光不再茫然投向虚空,而是第一次,带着一种沉淀了所有复杂心绪后的沉静,径直望向了暖阁廊檐下那道金色的、仿佛与孤峰山石融为一体的背影。</p>
心扉依旧紧锁,那道无形的枷锁仍在。然而,门扉内侧那道昨夜透入的微光,似乎因着这一碗熟悉的糊糊与此刻无声的回望,又悄然明亮了一分。</p>
打破这孤峰绝顶之僵局的,非是震耳欲聋的言语交锋,而是一碗传承了三百年的玉髓芝糊糊,和一个跨越了漫长沉默的无声回望。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至少在此刻,这道被血泪与真相撕裂的师徒鸿沟,被这笨拙、沉重却无比真实的温情,极其细微地弥合了一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