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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熟悉的、温和却沛然莫御、如同天地法则般不容抗拒的力量,如同无形的潮汐,瞬间拂过他四肢百骸的每一寸!那刚刚凝聚起一丝锐气、试图“越界”的灵力,如同撞上了春日暖阳的薄冰,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便无声无息地消融、溃散,重新归于丹田气海那平和的溪流之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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枷锁仍在。纹丝不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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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无形的禁锢,并未因昨夜那场激烈的灵魂碰撞、真相的残酷揭露,以及他此刻身体的部分恢复而有半分松动!宴君华依旧用他那深不可测、如同苍穹般浩瀚的力量,牢牢地将他锁在这具刚刚脱离幼童稚气、步入少年形态的躯壳里!将他成长的速度,牢牢掌控在掌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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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一次,预想中的愤怒和屈辱并未在江澄心中翻腾。他看着自己摊开的、骨节分明的手掌,感受着那股温和却蕴含着绝对意志的压制力量,一种极其复杂、难以名状的情绪如同藤蔓般在心底无声滋长、缠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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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无奈地接受?是疲惫的认命?</p>
不,似乎都不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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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一丝苦涩和刺痛的理解。宴君华是在用这种无声的方式告诉他:路,还很长。不必急,也急不得。急,便是重蹈覆辙的序曲。这枷锁,是禁锢他肉身的牢笼,却也是守护他灵魂不再滑向深渊的最后屏障。它保护他不因急于求成、强行提升而再次损伤那刚刚被修复、脆弱不堪的根基;保护他不因过早地接触前世的血雨腥风、尔虞我诈,而再次唤醒灵魂深处那头蛰伏的、名为“自毁”的凶兽!他在用力量,强行给他划下一条安全的起跑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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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撑着光滑温润的池壁,想要站起身。身体还有些虚弱,浸泡了一夜的皮肤微微发白起皱,带着药液特有的滑腻感。就在他指尖用力,撑住池底那冰凉坚硬的玉石借力时,一个极其细微、带着岁月磨砺感的粗糙触感,猝不及防地从指腹传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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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动作一顿,低头看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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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手掌按住的、靠近水线的池壁内侧,有几道深深的、凌乱交错的刻痕!那绝非玉池本身的天然纹路,更非巧匠的雕琢装饰!那痕迹深深刻入玉髓,边缘虽被药液和漫长时光磨平了最初的锐利,却依旧清晰可辨其狰狞的走向!那是一种用尽了全身力气、带着某种狂暴绝望的情绪,生生用手指,甚至是带着灵力的指甲,疯狂抠划、抓挠留下的印记!每一道刻痕都扭曲着,如同垂死野兽最后的爪痕,无声地嘶吼着某种刻骨铭心的痛苦与无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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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澄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这玉池……这池壁上触目惊心的刻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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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不受控制、带着强烈冲击力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三百年前!当宴君华第一次耗费巨大代价推衍天机,窥见那本冰冷命书上关于“江澄”自毁神魂、燃尽一切的惨烈结局时,他是否也曾……失控过?是否也曾在这方为他未来弟子精心准备的疗伤药池边,因无力改变那看似注定的残酷轨迹,因无法立刻跨越时空抓住那缕飘渺的魂息,而在极致的痛苦与绝望中,失态地留下了这些疯狂的印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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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冰冷坚硬的刻痕凹槽,仿佛能穿透三百年的时光阻隔,感受到那一刻瞬间爆发又被他强行压抑下去的、足以撕裂苍穹的滔天情绪——那是对命运不公的狂怒,是对无法立刻施救的无力,是对那惨烈结局的锥心之痛!那刻痕中蕴含的绝望与狂暴,与他昨夜强行催谷时,灵魂深处爆发的毁灭冲动,何其相似!如同跨越时空的共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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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他并非独自背负着前世的重负,在这条路上踽踽独行。那个看似高踞云端、无所不能、游戏人间的师尊,在无人知晓的寂静角落,在漫长的等待岁月里,也曾被那残酷的预言深深刺伤,鲜血淋漓!也曾有过凡尘俗子般的痛苦与失控!这池壁上的刻痕,便是那沉重过往的冰冷证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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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外,有极其轻微、几乎融于晨风中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门外。是侍奉的童子按时前来查看药池状况?还是……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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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澄猛地收回手,仿佛被那冰冷的刻痕烫伤!他迅速敛去脸上所有外露的震动与复杂,重新靠回池壁,闭上双眼,将脸侧向阴影之中,只留下一个沉默、虚弱、带着药液湿痕的苍白侧影,仿佛疲惫至极,仍在沉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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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声在门口停顿了片刻。没有推门,没有询问,似乎只是在门外静静地感知着什么。片刻后,那脚步声又轻轻地、带着一种刻意的放轻,远去了,消失在晨风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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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内,重归寂静。唯有天光,无声地流淌,洒在少年苍白的侧脸上,勾勒出紧抿的唇线和微蹙的眉峰。也照亮了他身下那池沉淀了一夜修复、秘密与沉重心事的琥珀色药汤。那无形的枷锁依旧存在,沉重得如同山岳,却不再冰冷刺骨。它像一条盘踞的、沉默的守护之藤,带着三百年的沧桑与未愈的伤痕,紧紧地缠绕着他,无言地提醒着他前路的凶险与宿命的重量,也昭示着某种不容置疑的、来自时光尽头的、沉重如渊的守护。</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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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衣无声,心门微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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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声远去后,暖阁内又陷入了长久的寂静。江澄依旧保持着闭目假寐的姿态,身体浸泡在渐温的药液中,心绪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波澜难平。池壁上的刻痕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指尖,带着三百年前的冰冷绝望,与他灵魂深处的毁灭印记遥相呼应。宴君华那沉重孤寂的背影,指尖的微颤,以及那句未尽的警告,反复在他脑海中交织盘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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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暖阁的门被再次轻轻推开。这一次,没有脚步声靠近池边,只有一件折叠整齐、质地柔软、颜色素净如新雪的衣物,被一股无形的柔和力量托着,稳稳地、无声地放在了池边干燥洁净的青玉地板上,恰好远离了那些散落的幽蓝鲛绡碎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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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件样式简洁却不失雅致的少年常服,通体素白,只在衣领袖口处用极细的银线绣着几茎疏朗的寒梅,针脚细密流畅,透着低调的华贵与清冷。衣料触手生温,显然也是非凡品,带着一种内敛的灵气波动。旁边,还放着一根同样素色的发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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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衣之人没有露面,没有言语,甚至没有留下丝毫气息。仿佛只是晨风无意间将这件衣物吹落于此。但江澄知道,是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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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君华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孩童的时光结束了。昨夜强行催谷的少年形态虽被压制,但身体和灵魂的成长痕迹已被承认。他不再是需要穿鲛绡童衣的幼儿,而是可以换上这身素白弟子服的少年。这是一种无声的认可,也是一种带着距离的、小心翼翼的靠近——他不敢现身,或许是怕再次刺激到他,或许是昨夜的情绪尚未平复,又或许……是给他留出独处与思考的空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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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澄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池边那抹素白之上。那纯净的颜色,与地上散落的幽蓝碎片形成鲜明的对比,刺目却又带着某种奇异的吸引力。他沉默地看了许久,最终,撑着池壁,慢慢地从已变得温凉的药液中站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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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珠顺着他新生的、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流畅肌理滑落。他赤脚踏上冰凉的地面,带起一串湿漉漉的脚印。没有立刻去碰那身新衣,他先走到那些散落的幽蓝鲛绡碎片旁,蹲下身,一片一片,动作缓慢而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将它们拾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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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凉的丝缎碎片握在掌心,仿佛还能感受到一丝孩童时期的体温和……某种被强行剥离的天真。他将这些碎片仔细地叠放在一起,然后,才伸出手,拿起了那身素白的弟子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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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手温润柔软,带着淡淡的、清冽的梅香——是宴君华身上特有的味道。他沉默地穿上。衣服出乎意料地合身,仿佛为他量身定做。素白的布料衬得他因药浴和一夜煎熬而略显苍白的脸色更加清冷,却也洗去了几分强行催谷留下的戾气,显出一种沉淀下来的、带着疏离感的少年清俊。他用那根素白发带,将半湿的墨发松松系在脑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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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戴整齐后,他没有立刻离开暖阁。他走到窗边,推开雕花的木窗。清冽的山风带着云海的气息扑面而来,吹散了他身上残余的药味。孤峰绝顶,云海翻涌,朝阳的金光刺破云层,将浩瀚的云涛染上壮丽的金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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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着这辽阔无垠的天地,感受着体内那道虽温和却依旧存在的无形枷锁。昨夜翻腾的愤怒、不甘、茫然、钝痛,并未完全消散,只是被一种更深沉的东西暂时压了下去。那是对宴君华三百年沉重守护的认知,是对自身灵魂深处毁灭烙印的警惕,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对那份笨拙温情的复杂感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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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该如何面对宴君华?这个问题依旧没有答案。但至少,此刻,他不会再像昨夜那样,用自毁的方式去冲撞那道守护的堤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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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身,目光扫过那方恢复了平静的玉池,池壁内侧的刻痕在晨光中若隐若现。他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沉默地走出暖阁,踏入孤峰清冷的晨光之中。素白的衣袂在风中微微拂动,像一片初雪,落在这沉寂了三百年的云海之巅。心门依旧紧闭,但门缝之中,似乎有微弱的光,透了出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