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池无声,心海翻腾**</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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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内,浓稠如翡翠的药液依旧在玉池中翻滚,发出沉闷的咕嘟声,蒸腾的白气弥漫了整个空间,模糊了雕梁画栋,也模糊了江澄脸上所有的表情。宴君华离去的背影,仿佛带走了最后一丝声音,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寂静,沉重地压在江澄的心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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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烫的药液包裹着他,那股霸道精纯的生命力依旧在疯狂地往他受损的经脉和骨骼里钻,带来一种既麻痒又灼痛的奇异感觉。然而,此刻身体上的痛苦,远不及灵魂深处那场无声海啸的万分之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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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防的,从来都是当年那个……不管不顾,宁可自毁根基、燃尽神魂,也要拖着敌人一起下地狱的江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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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反复穿刺着他混乱的意识。前世那惨烈终局的碎片,被彻底掀开——灵力枯竭时喉咙里涌上的腥甜,追随者倒下时溅在脸上的温热血液,强敌环伺时那令人窒息的绝望……以及最后,灵魂深处点燃的那簇焚尽一切的、带着毁灭快感与无尽冰冷的幽蓝魂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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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火焰燃烧的感觉是如此真实,仿佛此刻还在灼烤着他的魂魄。他记得那种感觉——力量被疯狂抽离、生命本源被点燃的剧痛,以及随之而来的、一种近乎解脱的疯狂与暴戾!他就是要拉着整个世界一起沉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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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他以为深埋于前世尘埃、无人知晓的最终疯狂,早已被那双穿透时空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宴君华不仅看到了结局,他甚至看到了自己走向结局时,那决绝而惨烈的姿态!那命书上冰冷的文字,描绘的恐怕是比死亡本身更让他痛心的画面——一个天赋卓绝、心性刚烈的灵魂,是如何在绝望中,选择了一条自我毁灭的绝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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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的等待……宴君华等的,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婴儿,等的就是这个带着毁灭烙印、伤痕累累的灵魂!他强行截胡,将他从虞氏温暖的襁褓中抱走,不是要一个乖巧的弟子,而是要将一个随时可能重蹈覆辙的“自毁者”,牢牢地禁锢在自己的羽翼之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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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看似戏谑、令人窒息的“豢养”——亲自喂食的灵糊糊,耐心搀扶的蹒跚学步,甚至是不厌其烦、带着无赖意味的“叫爹”……此刻都染上了截然不同的色彩。那不是掌控,不是戏弄!那是一个经历过漫长孤寂、看透命运残酷的老怪物,在用一种笨拙到近乎可笑的方式,试图给他一个“正常”的、被珍视的、充满烟火气的“童年”!一个他前世从未拥有过,今生却本能抗拒的起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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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君华在试图用这日复一日的琐碎温情,去填补他灵魂深处那个名为“自毁”的巨大黑洞,去消磨那刻在骨子里的偏激与决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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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一声极低、带着浓浓自嘲的嗤笑,从江紧咬的牙关中逸出。他猛地将头埋入滚烫的药液之中,任由那苦涩的液体淹没口鼻,灼烧着眼睑。多么讽刺!他奋力挣扎,不惜自毁根基也要摆脱的“牢笼”,恰恰是宴君华倾尽心力为他筑起的、防止他再次坠入深渊的堤坝!而他奋力挣脱的姿态,在宴君华眼中,无异于又一次对着那道堤坝,举起了自毁的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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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力在修复着他的身体,强行催谷带来的撕裂感在宴君华浩瀚精纯的灵力梳理下逐渐平复。崩裂的骨骼被磅礴生机包裹、弥合,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愈合声。痛楚在减轻,但另一种更深沉的痛,却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钝刀子割肉般,缓慢而清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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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了宴君华离去时,那微微踉跄却强撑挺拔的背影。想起了那按在他肩头、带着微不可查颤抖的指尖。那颤抖,不是因为力竭,而是……后怕?是恐惧?恐惧他再一次走向那条绝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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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宴君华这三百年来,是否每一次推衍天机,每一次凝视命书,都如同再次目睹那场惨烈的自毁?他看似云淡风轻地等待,内心是否也承受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煎熬?他逗弄他、逼他叫爹时,那笑容背后,是否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祈求他这一世,能平安喜乐,做个会撒娇、会任性、会依赖他的……“孩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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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胸腔里翻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胀,混杂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药液的苦涩,堵得他几乎窒息。他猛地从药液中抬起头,大口喘息着,水珠混着不知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液体,从湿透的额发和苍白的脸颊上滚落,砸进碧绿的池水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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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线在蒸腾的雾气中变得模糊。他下意识地抬起手,不是去擦脸上的水渍,而是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茫然的迟疑,抚向自己的心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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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曾经燃烧过焚尽一切的魂焰。此刻,隔着温热的皮肤和跳动的心脏,宴君华注入的那股精纯、温暖、带着无上守护意志的灵力,依旧在缓缓流淌,如同最坚韧的丝线,修补着他强行撕裂的创伤,也……缠绕着他躁动不安的灵魂。</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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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头,看着自己浸泡在碧绿药液中的手臂。强行催谷留下的青紫淤痕在药力和灵力的双重作用下正在快速消退,皮肤下,隐约可见淡金色的脉络在微微发光,那是宴君华灵力的烙印,是枷锁,也是……救命的绳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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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的门敞开着,清冷的月光无声地流淌进来,在地板上铺开一片银霜。宴君华早已不见踪影,但那沉重的脚步声,那最后一句未尽的警告,仿佛还在空气中回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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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好了……就老实待着。根基若损了半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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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是什么?江澄不敢去想,却又控制不住地去想。是“为师定不饶你”?还是……“为师会心痛”?又或者,是更沉重、更让他难以承受的东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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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靠在滚烫的池壁上,仰起头,闭上眼。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珠,随着他沉重的呼吸微微颤动。身体的剧痛在退潮,但内心的风暴却刚刚开始席卷。愤怒消退了,不甘淡化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铺天盖地的疲惫,以及一种沉甸甸的、让他几乎喘不过气的……茫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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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今生,恩怨纠葛,仿佛在这一池滚烫的药水中,被强行搅在了一起。那个曾经叱咤风云、刚烈决绝的江宗主,那个挣扎于泥泞、被命运抛弃的弃子,此刻都模糊了界限,只剩下一个浸泡在师尊药池里、身心俱疲、不知所措的……少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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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该怎么办?</p>
他该如何面对那个为他等待了三百年、看透了他所有黑暗、又用最笨拙的方式试图将他拉回光明的……师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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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还很长。药池的水,依旧滚烫。暖阁里,只有蒸腾的雾气,和少年压抑在喉咙深处的、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无尽迷茫与钝痛的叹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