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府官闻言,脸上的惶恐瞬间被巨大的愁苦取代,深深叹了口气,肩膀都垮了下去,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弯,“哎!姑娘明鉴,流民一事……唉!实在是难办至极啊!人数愈聚愈多,城中粮仓早已见底,更兼时疫隐隐有蔓延之势。官府人手不足,钱粮匮乏,下官……下官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每天看着那些面黄肌瘦的百姓,心如刀绞,却又无能为力啊!”他语气沉重,愁肠百结,倒不似作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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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意理解地点点头,目光沉静地看着府官:“大人的难处,我知晓。南辰王府尚有余力,可调拨一部分兵士前来协助官府。”</p>
她顿了顿,清晰地抛出自己的计划</p>
“其一,请官府即刻着手,在城外寻合适之地,搭建稳固的难民营,务必区分出病患隔离之所,并挖设洁净水源。其二,王府会尽力筹措一批粮食和药材,由官府统一登记造册,按人头、按需公平分发。其三,”</p>
她加重了语气, “不能仅仅是施舍。需推行‘以工代赈’。青壮者可参与营建、修路、疏通河道等力所能及的劳作,按劳发放粮饷或口粮。妇孺老弱亦可安排些缝补、清扫、照看病患之事,使其有所依凭,不至枯坐等死,也能维持营区秩序与卫生。如此,既能解燃眉之急,又能为日后恢复生产积蓄人力。”</p>
她条理分明地说完,看向府官,“大人久在地方,经验丰富,不知对此还有何高见?可有更妥善之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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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官听着沈知意侃侃而谈,计划周全,条理清晰,尤其是“以工代赈”四字,他越听眼睛越亮,最后简直可以用心悦诚服来形容,连连拱手作揖,激动得声音都拔高了:“高!实在是高啊!姑娘真乃女中诸葛,下官愚钝,竟从未思虑如此周全之策!惭愧!惭愧至极!”</p>
他搓着手,脸上愁容一扫而空,只剩下满腔的振奋,“以工代赈,妙!妙极!既能安民,又能兴利!下官这就去办!”他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恢复了官吏应有的干练,“立刻召集人手,勘察营地选址,清点库房,同时张贴告示招募流民中的管事者!姑娘放心,有王府鼎力支持,下官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姑娘与殿下所托!若有进展或疑难,下官定第一时间禀报姑娘!”</p>
数日后,城西新辟的难民营区。</p>
尽管营房搭建得尚显简陋,但比起之前难民们蜷缩在破败草棚、沟壑中的景象,已是天壤之别。空气中混杂着新木料的气味、熬煮药草的苦涩以及米粥的清香。</p>
王府亲兵与衙役维持着秩序,一队队面有菜色但眼神已不再完全绝望的难民正在领取今日的口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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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意一身素净的青布衣裙,未施粉黛,正蹲在一个临时搭建的草棚下。她面前是一位气息微弱、腿疮溃烂的老妇人。沈知意神情专注,动作轻柔而利落,用王府带来的上好金疮药为她仔细清理创口、包扎。白芷在她身旁,麻利地分拣药材,准备汤剂。</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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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一身鹅黄衣衫的时宜正站在冒着热气的大锅旁,亲自执勺,为排队的老人和孩童分发温热的米粥。她动作还有些生涩,却极其认真,小心翼翼地不让滚烫的粥水溅到孩子们急切伸出的破碗里。她的声音虽不大,却清晰可闻:“慢些,小心烫……下一个。”她的目光柔和,带着悲悯。这些时日,时宜已经可以说话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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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姑娘……谢谢您,谢谢您救命之恩啊……”老妇人浑浊的眼中淌下泪水,紧紧抓住沈知意为她包扎完毕的手,枯瘦的手掌粗糙如砂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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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几个得到医治或领到食物的难民见状,也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表达着谢意:</p>
“是啊,沈姑娘是大菩萨啊!”</p>
“要不是沈姑娘和官府,我们这些人早就饿死冻死在路边了……”</p>
“这药真灵,我家小子喝了您开的方子,烧退下去了!”</p>
“这米粥,是救命粮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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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官恰在此时巡视过来,他如今对沈知意已是恭敬有加。看到这一幕,他立刻上前一步,声音洪亮地对聚集的难民介绍道:“各位乡亲父老!你们可知这位恩人是谁?”他指向不远处施粥的时宜,“那位是小南辰王的徒弟,漼氏贵女,漼时宜姑娘!而这位妙手仁心、统筹全局的沈知意姑娘,也是南辰王府之人,这次开仓放粮、营建这安身之所、广施医药,全靠漼姑娘和沈姑娘谋划奔走,王府鼎力支持,还有漼姑娘不辞辛劳亲自赈济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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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民们闻言,目光齐刷刷地在沈知意和时宜之间流转,眼中的感激之情更甚。一位汉子抹了把脸,大声道:“沈姑娘,漼姑娘,我们都看在眼里啊!没有您二位和王爷的恩德,没有官府各位大人的操劳,我们这些无根浮萍,哪还有活路可走?您就是我们再生父母!”许多人纷纷点头附和,场面真挚而感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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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时宜已放下了粥勺,走了过来。她这几日在沈知意的精心照料和自己的努力下,终于克服了心障,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站在沈知意身边,看着阿姐被众人感激环绕,听着府官将功劳大半归于“小南辰王徒弟”和“漼家之女”的名头,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平。她清澈的眼眸看向沈知意,带着一丝急切和心疼,声音虽因久未开口而略显生涩,却异常清晰:“阿姐……”</p>
沈知意知道时宜要说什么,摇了摇头,示意她晚些再说,眼前的难民营还没有事情做完,时宜只好作罢……</p>
马车辘辘,碾过官道上被夕阳熔金般的光晕浸透的辙迹。车厢内晃动着柔暖的光影,沈知意倚着软垫闭目养神,连日操劳的疲惫在归途的安稳中悄然弥散。忽然,袖口传来一阵轻微的、带着执拗的拉扯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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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意睁眼,对上时宜明亮的眸子。少女双颊因激动泛着薄红,一只手紧紧攥着她袖角那圈华丽繁复的金线牡丹暗纹,昂贵的丝料被揉出深深的褶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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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时宜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急切,清泉般流淌的话语打破了车厢的宁静,“那些感恩戴德的话,他们都说给了漼家,说给了小南辰王府……可粥棚的图纸是你熬了三夜绘制的,连最难寻的几味麻沸散药材方子都是你默写出来救急的!为什么……为什么你从不提?为什么要把功劳都推给我?”她的眼神里有不解,更有替沈知意感到的不平。</p>
那些亲历的细节——阿姐深夜伏案的剪影、指尖沾染的墨渍、在药箱里反复翻找配比的专注神情——灼烧着她的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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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意没有立刻抽回衣袖,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看着少女眼中那份清澈的赤诚和替她着急的神情,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碰。</p>
她抬手,没有去抚平袖口的褶皱,反而将旁边一直温着的、散发着柔和暖意的黄铜袖炉轻轻塞进时宜微凉的手里。“拿着,仔细凉着。”她的声音带着笑意,温柔依旧,却巧妙地避开了锋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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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她微微倾身,用指尖撩开了马车上厚厚的锦缎车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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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照的金晖霎时涌入,将两人的侧影勾勒得明亮。沈知意的目光精准地投向车窗外不远处,那里矗立着一株虬枝盘曲的老槐树。树干粗壮,却有大半部分呈现出焦炭般的死寂黑色,那是过往雷火或劫难留下的残酷印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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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那株枯槐了吗?”沈知意目光悠远,声音放得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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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宜顺着她的指引望去,那株焦黑狰狞的老树,在遍地温柔的夕照里显得格外触目惊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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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细看,”沈知意的指尖隔着车窗,虚虚点向那些嶙峋枝桠的交错深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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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宜凝神细看,就在那一片片焦黑如骨节的树皮裂隙间,一点、两点、三点……无数极其幼嫩、近乎透明的鹅黄色新芽,无比倔强的姿态悄然拱出!它们那么微小,却又那么锋利,硬生生地顶开了包裹着它们的坚硬焦皮和裂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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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宜,”沈知意收回目光,转向身边捧着袖炉、满脸震撼的少女,声音沉静而有力,“你还小,未来有着无限可能。终有一日,你会长成一棵足以荫蔽四方的参天巨木,枝繁叶茂,根深蒂固。姐姐今日所做的一切,所为的,不过是替你,替这方土地,在它最荒芜贫瘠、最需要滋养的时候,埋下一些看不见的种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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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掠过窗外那株在死寂中迸发生机的老槐,“这些种子,就是今日难民营里那些含着泪的感恩,是那些记住了你亲手递出米粥、记住了‘漼家之女与小南辰王弟子’名号的淳朴民心。他们此刻微弱如萤火,但你要相信,人心是活的,感激是会生根的。待到你真正需要力量支撑、需要根基稳固的那一天,这些今日埋下的、看似微不足道的善缘,便会破土而出,如同这枯槐上的新芽,汇聚成你脚下最坚实、最牢不可破的根基。它们会让你立于风雨而不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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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内重归安静,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规律声响。时宜紧紧抱着怀中温热的袖炉,炉壁透出的暖意仿佛顺着指尖流入了四肢百骸,直抵心尖。她再次望向窗外那株枯槐,目光久久停留在那些从焦黑中挣扎而出的点点新绿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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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如血,将新绿的芽尖染上近乎透明的金红,也映亮了时宜眼中翻涌的、混合着震撼、明悟与巨大安稳的复杂光芒。阿姐没有说出口的深意,如同那颗颗破开焦土的新芽,带着不容置疑的生命力,深深扎进了她的心底。车轮载着她们,驶向王府……</p>